这一年我高三,学业正紧张,谈恋爱不叫谈恋爱,叫早恋。
高中不乏按捺不住的男女,虽然不少老师睁一眼闭一眼,但学生还得小心翼翼,晓得这是见不得光的事。
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不怕学校批评,因为师长对我的成绩放一百个心。在这最后关头,我除非脑子坏了,高考不可能失利。
我怕的是家里一尊凶神。
那凶神眉毛一挑,我屁都不敢放一个。说好听点是教子有方,说难听点是凶神恶煞,狠起来要剥我的皮。
她还有个别称,叫“妈妈”。
每个周末下午,是我们高三生补习的时间。
时代变了,补习班被下了禁令,但谁叫这儿小地方,学校偷偷摸摸搞,家长们也挺配合。
老师要我们花钱买额外的教材,至今也没听谁家有意见。
但是补习班我翘了,周末拿来约会。班主任从未过问,因为我几轮模考的战绩摆在那儿,补习班少坐一个人,他还省点心。
所以我请女朋友喝奶茶的钱,也不是真的零用钱,是家里给我买教材用的。
妈妈应该不晓得。但今天的我,觉着自己一直以来可能过于乐观了。
我今天回家的时间要晚了些。
天空是橙红色的,我身上湿淋淋,吃力地爬楼梯。
家在四楼,不高不低,但当我误了回家时间,我恨不得家住一楼。
我推开家门,探头进去,一股饭菜香味儿扑过来。
客厅里亮着灯,餐桌上摆了菜,饭菜上扣着碗,可能是谁等候多时,见小的迟迟不回,怕菜凉了。
补习班早结了,现在晚归,我心虚得很。今天的约会,我和女朋友有些口角,等吵吵完,已是日落黄昏时。
家中很安静,但我没那么天真。我脱了鞋,老实把鞋子摆好,然后按部就班地先洗手。随后我沉住气,进了书房。
一个矮小的妇人,盘着腿坐在窗边。她单手捧着书,另一只手倚着窗户,文文静静地读书。
“妈,我回来了。”我嘿嘿笑。
这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很瘦削,一头长发被她盘成髻,玫瑰般顶在脑后。几缕发丝漏下来,有的落在她脖子上,有的贴在脸旁。
她皮肤很白,总被人说没有气血。
从背面看,我不说她是我妈,你可能会以为是邻家的小个儿女孩,窄肩,瘦胳膊,腰肢紧得不像怀过,往下看向臀围,才暴露出少女不该有的韵味。
刘璐看了我一眼,重新看回到书面。“饭在桌上。”
她不爱笑,也不善言辞,永远是寡淡的样子。
以前她上班,同事戏称她“冰山小姐”,还在上小学的我也这么叫她,结果惹这尊凶神板起脸来,从此作罢。
她穿得清凉,灰色背心,黑色热裤,两只脚上挂着大几号的拖鞋。深色衣物把她衬得像个雪人,整个儿白得发亮。
我晓得妈妈下午去跑步了。她不是在家里瑜伽,就是外出跑步,跑步常穿背心热裤,凉了就披一件外套,盘着腿看书,立刻又文文静静的。
她只在运动过后才盘发髻,因为汗闷得难受。所以,这说明她下午真出过门。我更心虚了。
“那来吃吧?”我试探,“我饿了。”
“我早吃过了,桌上剩的你的份。”刘璐叹气,“我哪晓得你啥时候回来啊。”
小妇人声音沙哑,她就是这么个嗓音,说起话沙沙的。我想听出她是不是在讯问,但我听不出来。我很少能判断她的心情。
她就是这样的人,性子寡淡,措辞含蓄,语气少有起伏,表情也是克制的。
过去还有同事笑她“面瘫”,但那会儿我识趣闭了嘴,晓得学着笑她讨不到好果子吃。
“面瘫”,“冰山小姐”……说来,她外号不少。
妈妈个子矮小,一米五出头。
十年前她教舞蹈课,小女孩调皮,喊她“矮冬瓜老师”,她冷着脸忍了,结果见我憋笑,回家就把我训了一顿,说取外号是不礼貌的。
那时我很委屈,老妈教导有方,儿子从不给人取外号。我心想“冰山小姐”就是拿小的撒气,自己“面瘫”就算了,笑还不准我笑一笑。
我是这个小妇人带大的,了解她,但不了解的人,就容易闹误会。
刘璐舞蹈出身,全职的时候,在省级的舞台活跃过。
但她人缘不好,这么冷淡的个性,可能她还没意识,就平白无故得罪了人。
爸爸那时候是正儿八经的研究员,在医疗所有点权力,但没几个钱,全靠妈妈的积蓄养着。
好在后来他开了窍,懂得在体制内弯腰,学会去给人舔鞋子,舔着舔着,家里条件给他舔出点起色。
“冰山小姐”总算能喘口气,从同样讲究人情的舞蹈队退下,空闲时带带课,当一个只对付小孩的舞蹈老师。
直到妈妈回归家中,我才算体会到这小妇人的个性。
她特别喜欢书房,中意窗边的高脚凳,就像猫会挑选它最有安全感的角落,刘璐也爱端坐在窗边。
闲来无事,她定是在那儿看书,有时望着窗外,不晓得在想啥。
所以要找她,我就优先去书房,这个瘦小白净的女人准会守着她的高脚凳,头发扎成髻,盘着腿坐窗边。
你找她,她就看你,那眼睛平平淡淡的,像猫一样,安静地观察我。
刘璐也不是所有时间都这么平和。
我生活中的习惯,是在她的教育下养成的。别看老母猫窝在书房,她那双眼睛很尖,我做错一点小事,都逃不了一顿训斥。她家规严厉。
“冰山小姐”不会歇斯底里,你很少能见她暴怒,但她有她的凶法。
对儿子的教训,她总是一套冷冷的三板斧,“你认真学了吗?这分数你自己满意吗?你看着不害臊吗?”
我不想跟她跑步,她就把家里网断了,“窝在家里像话吗?上网能让你身强体壮么?你哪次跑过我了,不丢人吗?”
连我错用了不环保的塑料袋,书房里都会飘出冷声,“说了多少次要用纸袋,你怎么记不住呢?我专门摆在门口了,你不长眼睛的?是不是我下次得把纸袋套你头上,你才晓得用它装垃圾?”
咄咄逼人的训斥,被刘璐冷冷地讲出来,总让我打个寒战。
其实她要是一脸愤怒,凶神恶煞一点,我还没那么怕她。
但“面瘫”是这样的,什么都寡淡,说话没有起伏,连生气都面无表情,儿子反而怂了。
至于我爸爸,张亮平,是另一回事。
不同于刘璐,张亮平对我不闻不问。
他不关心成绩,也不问我未来的打算。
他没有帮刘璐训过我,也没在我挨训时护过我。
我不记得他有对家庭教育发表过意见。
他从来没给过我啥,自我记事起,零花钱都是找妈妈要。
你说他的教育是放养,其实不那么准确,放养好歹也是养。我明明爹妈双全,但“父亲”在我的成长中存在感稀薄。
但就是这样的男人,不晓得哪天敏锐了起来。就在我早恋的第一个星期,他突然表现得很关心我的人生,教育我不准早恋。
“我三十多岁才和你妈搞上的,你急啥?我警告你,不准早恋,少和女同学走太近。”
我记得自己当时心情矛盾。
那是我第一次被张亮平教训,有点惊喜。
但他莫名其妙找我说那话,让人难理解。
难道说,我和女朋友刚成,就被他发现了?
张亮平的“关心”,也就那一回,像极了跑来做个有关儿子的任务。我那时没放在心上,现在有点慌。
可能是妈妈发现了,当时叫爸爸来说我呢?
所以她会追究我今天晚归的事吗?我站在书房门口,想跑,又不太敢。
刘璐虽然够严厉,但是“早恋”这个词,没从她嘴里冒出来过。
但这不代表她不会管。
爸爸的态度,让我觉着妈妈也不会好。
我实在不想开罪她。
“那我,我吃饭去了?”我小心。
妈妈点头,惜字如金。她盘着腿,脚尖朝外,那只大拖鞋吊在她弯弯的足弓上,摇摇欲坠。
见她没有追究,我心里一喜。其实我编了几个说辞,但又作罢了。这小妇人要追究,说明早已看透了我,跟她狡辩没有意义。
“对了。”
沙哑的声音响起来。我心虚地站住了。
“再和我讲讲你班上那个王思语的事?”刘璐冷不丁问,“今天你们补习班有见到吧?”
女朋友不叫这个名字,和我也不是同班,她的班级在楼下,妈妈根本就不认识。她说的女生是我同桌,我辅导过她学习。
我有点意外,“讲她干啥?”
我同时警觉起来。老母猫说话自有用意,不会无缘无故八卦人。
“有段时间你张口闭口都是王思语,我以为你特在意她。”妈妈不动声色,“我还怕你分心呢。”
“您这就小瞧我的标准了,”我松了一口气。“那笨蛋我一道题半天教不会,不多抱怨两句难解心头之恨。”
“哦?”刘璐放下手里的书,“那我儿子还是有标准的咯?”
我语塞。小妇人歪起脑袋,充满兴趣地看我。
其实见妈妈这样问,我提起的心放下了。
这不是她要训人的架势,她只是好奇。
“冰山小姐”面相寡淡,但和多数妇女群众一样,胸中也藏了一颗八卦的心。
“你连儿子都八卦是吧?”
“我晓得你肯定有喜欢的人,”刘璐嘴角勾了勾,又不耐烦了,“大男子汉扭捏啥,说不说?”
她从来不会哈哈大笑,最多就是这样,寡淡地勾个嘴。
至少,这个严厉的母亲,恐怕也有看得开的地方。小县城里的家长都很守旧,但刘璐对早恋没有谈虎色变,已经算我小瞧她了。
但她破天荒不追究我晚归,又无端八卦,是因为下午见着儿子约会吗?我心里有点乱,“你想太多了!”发现她没生气,我嚷两声去吃饭了。
书房里的小妇人冷哼一声,在用她的方式调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