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萧淑妃这么一说,不但刘氏吓了一大跳,媚娘也暗自捏了一把汗。
自从上次高阳长公主跟她说了什么“唐三世之后,则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可怕预言之后,她对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又敬又畏,深恐再出来一个胡说八道的连累到自己。
萧淑妃看刘氏吞吞吐吐不敢说的样子,笑道:“好了,不为难你了,命运自有上天安排,先知道了有什么意思。”媚娘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这天,刘氏暴毙宫中。初二,陈王忠被立为太子。
册封仪式即将开始,李治还搂着媚娘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安慰她:“都是长孙无忌和皇后的舅父柳奭的主意,不过既然他们不追究朕接你进宫的事,朕也就先听他们的,这太子将来还是媚娘腹中的孩儿的……”
媚娘打断他,“皇上知道刘氏暴毙的事么?”
李治一怔:“哪个刘氏?”
媚娘提醒:“太子的生母。”
李治才想起来,叹道:“昨日听说了,可惜她福薄没有见到自己儿子当太子的一天。”
“只怕媚娘也没有这个福分见到自己儿子当太子的一天呢。”媚娘说着,落下泪来,“媚娘听说刘氏死了,有兔死狐悲之伤,他日媚娘不明不白的死了,只怕皇上的新欢问皇上知道武氏暴毙的事么,皇上也要反问‘哪个武氏’呢。”
李治忙掩住她口说:“这是什么话呢,朕连这未出世的皇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他——弘。你知道弘是什么意思么?”
媚娘摇头不解。
李治道:“你知道我们李家是太上老君的后人,自古有‘老君当治’‘李弘当出’的预言,是指太上老君将转世为人主化名李弘。”
媚娘点头:“就像近日民间盛传的未来佛弥勒将会化身为人普度众生一样。”
“正是呢,以前好些个造反的都打着李弘的旗号,自称是太上老君呢。所以朕是太子的时候就想过,朕生个儿子就叫他弘,就立他做太子,让这个预言成真。”李治说着,眼里闪出狡黠的光芒,“你看这个好名字,朕就给朕和媚娘的儿子留着呢,上金、素节他们都不舍得给的。”
这个刚满25岁的君主,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媚娘也笑了。
这边太监来报:“太子册封大典开始了。”李治这才慢悠悠地踱步到了大殿,媚娘随行观礼,只见皇后站在皇后宝座上,面带微笑,一手搭着李忠的肩头,殿下是全班文武,长孙无忌和柳奭站在最前面,显然对这场面很是满意。
看到媚娘来了,皇后微微抬起下巴,与其说向她问候,不如说是向她宣战。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争,她的身后是太子和朝中的重臣,而媚娘的身后,空空荡荡,她全部的赌注只有腹中这个男女未卜的孩子。
萧淑妃也站在殿前,看见媚娘来了,向她微笑致意,媚娘会意,来到萧淑妃身边,萧淑妃拉着她的手低声问:“昨天给你的安胎药吃了吗?”媚娘正要回答,却只听见周围一下子肃静下来,也正好缄口不语。
李治上座宣布:“陈王忠,字正本,宫人刘氏子,朕之长子,忠孝仁厚,天资聪颖,皇后甚爱之,视如己出,几番向朕请求收养,朕见皇后母仪天下,爱子心切,遂允之,即日起立为皇储,接入中宫抚养。”
上下一片颂扬之声,媚娘冷眼看着皇后得意洋洋的样子,反而觉得更加可笑。忽然,萧淑妃轻轻碰了碰媚娘的胳膊:“你看陈王。”
媚娘把目光转移到皇后身边站立的九岁的陈王忠,他正低着头,肩头一耸一耸的,想必是还沉浸在亲身母亲刚刚去世的悲伤中。
“陈王在哭?”媚娘问,原本是这盛大的册封典礼的主角,却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无声的抽泣。
萧淑妃点点头,似乎眼圈也有点红。
皇后微笑着起身,拉着陈王到龙椅前跪下,受太子玺。
李治将册封诏书和太子之玺递给陈王,陈王只双手接了诏书,傻愣愣的忘了谢恩。
皇后瞪了他好几眼,发现他自顾低头发呆,忍不住一把掐在他的后脖上,低声喝道:“还不快谢恩。”
陈王忠被这一掐,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满座哗然。媚娘心中冷笑,什么“皇后甚爱之,视如己出”,分明是一副后母嘴脸。
皇后看着朝廷上下乱糟糟的样子,见自己威风凛凛的阵势没有维持多久,就被陈王的哭声打乱了阵脚,又急又气,顺手打了几下陈王的头:“哭什么!”
李治手里的印玺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尴尬不已。
大家议论纷纷之际,忽然萧淑妃快步走到陈王面前,俯下身对他耳语了几句,又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然后悄然退回媚娘身边。
陈王竟神奇的停住了抽泣,一抹眼泪,仰头接下玉玺,按照既定仪式,把长长的一段答谢词流利的背完了。
太子册封大典终于没有落到不可收拾的田地,有惊无险的结束了。
李治长出了一口气回到后殿,见媚娘和萧淑妃正在这里闲话休息,便问:“萧儿,你刚才说了什么,忠儿就不哭了?”
萧淑妃肃然道:“臣妾只说了一句话——‘你娘在天上看呢’。”
众人听了,都沉默不语,媚娘觉得鼻子有点发酸,李治过了好一会儿才叹道:“朕也是九岁上没了母亲。”
萧淑妃顺势跪下道:“宫人刘氏,虽出身低贱,但陈王已立为太子,当以太子母亲之礼葬之,太子也应为母亲守孝,才不枉我朝以仁孝治天下的宗旨。”
李治搀起淑妃道:“难得萧儿一片苦心,朕就依你所奏。”
萧淑妃这番言行连媚娘也暗暗赞叹,真有前朝长孙皇后遗风。
相比她的仗义和智慧,自己已经安分装傻太久了。
与皇后相比,这样一个对手,反而更让她尊敬、向往并且跃跃欲试。
往后的十五,媚娘惦记着如意那里还有误会未曾澄清,正打算前去大慈恩寺,萧淑妃已经早早来了,媚娘生怕又闹出上次那档子事来,反而更麻烦,只好推说身体不适不去了,这样蹉跎下来,已入深秋。
兴许因为前一年的冬天暖和无雪,这一年入冬得特别早。
不过十月间,媚娘竟在清晨就生生被冻醒了,连打了几个喷嚏,一摸鼻尖冰凉冰凉的,低声吩咐值夜的宫女:“快去领些被褥衣服来。”自己却再也睡不着,索性起来裹了件稍厚的袍子,出门走动让身上暖和些。
信步之间,不觉走到皇后宫外,只听打骂之声传来,门口正是翠儿当班,见了媚娘正要行礼,媚娘示意免了,低声问:“皇后娘娘又在打谁?”
翠儿正要回答,只听里面一个少年的哭声讨饶道:“娘娘饶了我吧,忠儿再不敢贪玩了。”
“原来是太子?”媚娘问。
翠儿点头:“可不是?一早上天冷,娘娘醒了睡不着,就叫太子来背功课,太子对不出来,娘娘就打他。”
媚娘怀上孩子之后,见别人家的小孩就似乎格外可怜些,想起七月间杀母养子的旧事,悲从中来,一腔热血上涌,就往宫里闯,慌得翠儿赶紧抢前一步进去通报:“武媚娘觐见皇后娘娘。”
皇后也给吓了一跳,手上的鞭子还不及放下,铁青着脸问:“哟,搬出去住,连这宫里的规矩也忘了。”
媚娘不理她,一把搂住太子,佯作教训:“喊什么娘娘,这是你唯一的娘,该叫母后。你母后就你这么个儿子,要打坏了你,她可找谁哭去?”
这一句话谁也听出来是说给皇后听的,把个皇后气得扬鞭就要往媚娘身上来,翠儿赶紧扶住了皇后的手,提醒说:“武媚娘有身,可打不得,皇上怪罪下来……”
皇后咬牙把鞭子狠狠摔到一边,拍案道:“有身就无法无天了?闯进来见我连跪都不会了吗?”
媚娘知道见皇后不跪总是自己的不是,只得跪下。
皇后冷笑一声:“别在我跟前跪着碍手碍脚的,且到廊下去跪着。”
翠儿劝道:“娘娘,廊下风大,今儿天冷,怕吹坏了。”
皇后大为不满:“这是我宫里吗?你还是我宫里的人吗?!”
翠儿赶忙收声,扶了媚娘到廊下跪下,媚娘低声道:“快找皇上来。”
偏皇后耳尖,听到了,笑道:“你且去高阳长公主府里找皇上去,皇上一早就去了,只怕吃了晚饭才会回来呢。放心,我不会让你跪到那时候的。”
媚娘在风中一吹,也清醒了些,又气又恨,又怪自己一时冲动,正无可奈何之际,只听外面传禀:“淑妃娘娘求见皇后娘娘。”
“不见!”皇后刚脱口而出,又改口道:“还有帮手来了?索性叫她进来一起说话。”
只见萧淑妃一身素白胡服袄子走进来,把有些昏暗的内宫都照亮了些。见了皇后,萧淑妃施施然行礼道:“萧淑妃叩见皇后娘娘。”
皇后冷冷道:“你是来救太子的,还是来救武媚娘的?”
萧淑妃俯首道:“太子和武媚娘在皇后娘娘处,自然是享福的,我何德何能,要救她们?我只是见今天天冷了,给皇后娘娘进几件胡服皮袍,也来看望看望娘娘。”说着,示意随行宫人把袍子交给皇后的宫人。
皇后脸色稍霁:“起来说话吧,这几件袍子倒是好看——还是你懂规矩,不像武媚娘冒冒失失闯进来,见我也不知道跪,我正罚她在廊下学规矩呢。”
萧淑妃站起身,顺着话头远远看了眼媚娘,满眼都是关切,媚娘被她看这一眼,竟觉得身上也暖和起来。
皇后接着道:“你倒给评评理,我一早在这教太子读书,她好端端闯进来做什么?”
萧淑妃又打量了下太子:“哎,太子穿得单薄了些,快拿我的披风给太子披上。”说着亲自给太子裹上披风。
穿衣时,不小心碰着太子的伤口,太子忍不住哎哟叫唤了声疼。
“怎么了?”萧淑妃关切地问。
皇后也自知理亏,抢答道:“我给打了几鞭子,不打不成器。”
萧淑妃轻抚太子背问:“都哪儿疼呢?”
太子不敢言语,指指后背和手臂。
萧淑妃叹道:“皇后对太子可是一片慈母之心啊。”
皇后自己都被这顶高帽吓了一跳,只听萧淑妃继续道:“你看皇后打你,自然是恨铁不成钢,但即便如此她下手还是很有分寸,这鞭子落在背上、手上,无非是皮肉之苦,要你长个记性,若是落在头上胸口,那才是内伤呢,可见皇后对你是真心疼,忍下手啊。我对素节也是这个心思,这才是亲娘的心。”
满堂唏嘘,连皇后也似乎被感动得眼泛泪光,连番说道:“还是淑妃懂得我的良苦用心……”
萧淑妃趁势道:“媚娘也是心疼太子,才一时忘情,天这么冷了,皇后慈母之心泽被天下,就让她加件衣服到屋里跪着也暖和些。”
皇后既被捧上了天,反倒不好意思拒绝,说:“我只是让她学点规矩,哪儿就真忍心罚她了,叫她起来回自己宫去歇着吧。”
萧淑妃得了这话,忙快步过来把媚娘搀起来。
媚娘在廊下跪了大半个时辰,站起来只觉头晕目眩,两脚一软,竟跌在萧淑妃怀中,自此不省人事了。
媚娘醒来的时候,夕阳正照在她的床头有些晃眼,她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正望着自己,那是她所熟悉的萧淑妃的关切的眼神,媚娘又赶紧闭上眼睛,她怕一睁开就破坏了此刻的幸福,而即使闭着眼睛,她也能感觉到那温暖的目光,是这冬日深宫里唯一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