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动静惊动了杨卫国,他瞪大了眼睛,激动地看着几步外的穆淑珍,喘道:“珍……真的是你……太好了……你来了……秀林……快叫人……这就是你妈妈……”
穆淑珍这时才注意到,病房里虽然只有一张病床在用,但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在杨卫国床边的方凳上,还坐着一个半大孩子。
他已经站了起来,个子并不高,身形也很纤细,加上那畏缩怕生的表情和白皙的皮肤,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姑娘,仔细看才发现是个男孩。
看到那几乎和杨卫国一模一样的眉毛和耳朵,穆淑珍确信这个穿着半旧运动服的男孩,就是自己当年心一软留下的后代。
可是看到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的儿子,她却一丝一毫的喜悦都没有,反而有无尽的怨恨不断涌上心头。
这确实是她的亲生骨肉,但同时也是她被人欺骗玩弄的证据!
看到他,就像爱国青年看到圆明园残存的断垣残壁一样,她只觉得胸口堵得生疼,恨不能让时间倒流,来阻止那一切发生!
与此同时,杨秀林也在她偷偷打量着她。
从记事的时候起,他就没有见过父母。
当他问起时,爷爷总会取出一张照片,指着上面那个看上去很温柔的漂亮女人告诉他,这就是他的妈妈,在离这很远很远的南湖市工作,因为非常非常忙,所以没空来看他。
关于父亲,老人却只字不提,只会叹息着保持沉默。问过两次后,他也乖巧地不再提起了。
虽然爷爷很疼他,但他也很想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能在过年的时候见到自己的父母,在受了委屈的时候能向他们倾诉。
可他们却从未出现过。
他隐隐感觉到不对,究竟是什么样的工作,会让妈妈十三年都没回来过一次?她的工作真的有这么忙碌吗?
他梦见过很多次和妈妈重逢的情景,有时是在学校门口,有时是在镇上的集市上,却从来没想过真正见面时,会是在爷爷的病床旁边。
和照片中相比,她成熟了很多,但也更美了,就算是村口栓柱哥刚娶的新媳妇也远远比不上。
可她的头发为什么是银白色的?
他记得只有村里那些年纪很大的老人家才会顶着一头白发,但是看她的相貌又不像很老。
而且她的衣服为什么那么短?
裙子短得把大腿露出来一大截不说,肩膀也全露在外面,连乳房都露出了一小半,真不害羞!
不说村里的女人,来到城里见到的那些女人,也没有一个会穿成她这样啊!
还是说,她是做“那个”的?所以才穿得这么暴露?
还有她为什么恶狠狠地看着自己?明明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她不是应该冲过来抱着他大哭或是大笑,像电视上那些多年没见的母子那样么?
无数疑团堵在少年的心中,他又疑惑又害怕,不光没有听爷爷的话叫妈妈,反而向后退了小半步。
病房里陷入了难堪的沉默,杨卫国等了一会儿,见一向乖巧听话的孙子竟然傻站着不叫人,不禁又急又气,催促道:“杨秀林……跪下……叫……叫人……”
“不用勉强了。”
穆淑珍终于冷静下来,平静地看着眼前时日无多的男人,问道:“你让医生找我来,想要跟我说什么?”
杨卫国苦笑了一下,瞟了杨秀林一眼,叹息道:“还不是……为了他……我撑不了几天了……孩子还小……虽然当初我说……不麻烦你……但现在……”
“杨智强呢?为什么不让他来管孩子?”
“他已经……死了……三年多了……”
穆淑珍微微一怔,他居然死了?医生已经说过杨卫国可能活不到天亮,那自己岂不是杨秀林仅剩的亲人了?
“他不是去美国了么?怎么会突然死了?”
“喝醉了……车祸……不提他……”
杨卫国不愿意多说,把目光转向杨秀林,慈爱地看了一会儿,又看向穆淑珍,哀求道:“秀林才十三……我求你……照顾他五年……这孩子读书争气……考试全校第一……孝顺……手脚也勤快……”
穆淑珍知道自己应该照顾这个孩子,但一看到杨秀林她就不禁会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迟疑了一下,没有答应。
杨秀林听着爷爷一样样地数着自己的优点,卑微地哀求她,蓦然明白了,原来疼爱自己的爷爷一直在骗人。
她并不是因为工作太忙所以不来看望自己,而是根本就不想要他!
他只不过是一条被母亲抛弃的可怜虫而已。
爷爷把她找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在他离开后有人照顾。
可是爷爷都这么求她了,她还是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他又伤心又气愤,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爷爷你别说了……医生会把你治好的……呜呜呜……我哪也不去……一直守着你……”
“傻孩子……爷爷心里有数……好不了啦……听话……给你妈跪下……磕头……磕三个……叫人……”
杨秀林虽然很不情愿,但为了让爷爷安心,还是哭着向穆淑珍跪了下去,开始一下一下地叩首行礼。
很快三个头磕完,他直起身体,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而冷酷的女人,那一声“妈”像卡在了喉咙里一样,怎么也叫不出来。
“叫人……秀林……叫啊……你是想……气死我么……”
杨卫国说着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股鲜血随着他的咳声慢慢从嘴角流了出来。杨秀林心如刀绞,重重地叩首于地,哭着叫了出来。
“妈……”
穆淑珍见状快步抢到床边,按下了呼叫铃。
杨卫国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不知道想要抓什么。
她默默地伸手握住了他干枯的手掌,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杨卫国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紧了她的纤手。
“珍珍……孩子就……交给你了……柜子里……有存折……密码是……你的……生……日……”
杨卫国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完全消失。
当医护人员跑过来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杨秀林哭得死去活来,医生不得不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才让他安静下来。
直到凌晨两点多,穆淑珍才带着昏睡中的杨秀林回到自己家。
她已经累得连一句话都不想说,随便找了个地方安置好孩子后,拖着疲倦的身子走进卧室,连鞋子都没脱就倒在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