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完大事,天色渐暗,兼之夹杂风雷之声。时维八月,夏秋之交,正值天地风云激荡,不一会儿,便成黑云压城,排山倒海之势。
吕布本欲回府,见此景顿时来了兴致,对高顺道:“吩咐下去,在亭中摆下宴席,我要请那两位暂住别苑的客人小酌几杯。”
高顺应了一声,担忧道:“我看他们非易于之辈,照我看来,不若一刀杀了了事。”
吕布悠然道:“下场如何,便看这席上如何应对了。”
戌时,手下人已在院中孤亭摆下酒菜。
酒是绿蚁酒,一樽小火慢温。
菜是下酒菜,良辰美景作陪。
天边风云大作,雨却还未下,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忽而电闪雷鸣一声,映出来者容貌。
他身长七尺,细眼长髯,身穿朱紫锦绣袍,腰缠白银镶珠带,行走之间龙骧虎步,气度非凡。
身后一人,体格伟岸,神情坚毅,虽常服不能掩其煞气,端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一名好汉。
二人行至亭前,忽闻亭中人朗声道: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雨,能饮一杯无?”
亭外长髯者欲入,身后人低声道:“酒是好酒,宴无好宴。孟德小心些,这怕是一场鸿门宴!”
长髯者亦低声道:“人在檐下,退无可退,唯有见机行事。”
说罢,大步迈入亭内坐下,拱手道:“败军之将,感念温侯不杀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先敬温侯一杯。”
霎时间雷光乍现,显出亭中各人神色样貌,且看——那吕布身形伟岸,眉目似剑如刀,一睁眼显出赫然煞气,一发怒似要逞滔天魔威。
端坐饮酒,却似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只教人望一眼便胸闷心慌,说不出话来。
其后立着一雄伟大汉,浓眉大眼,乍看姿容不美,再看却好像泰山当前,又似浪中坚石,怡然不动,不怒而威。
再看这边曹操,面色如常,喜怒不形于色,面对吕布滔天之威,仍镇定自若,不慌不忙。
曹洪位于他身后,似铁塔一般矗立,目光直视高顺,似是要与他分出个高低来。
有诗曰:
“雷光乍起天惊变,千载兴亡笑谈中。
王对王来将对将,风虎云龙谁争雄。”
吕布展颜一笑,接过曹操敬的酒一饮而尽,道:“当时孟德兄行刺太师时,我便觉得孟德兄胆气非常,乃大丈夫也,可惜你我各为其主。今日不计前嫌,不论前事。只当今日新识于市,我邀你进亭内共饮一杯,畅所欲言,百无禁忌。”
曹操闻得此言,不由得心中一定,再仔细看吕布一眼,见他虽威武不异于以往,神色中却少了那些骄躁,谈吐也不似以前粗犷,倒是个奇事。
他曹操自持有一双慧目,有识人之明。
往日视吕布,乃一匹夫尔,虽勇冠三军,最多也只成一猛将。
然而如今再看,却是觉得吕布心思深沉,不形于色,惊得心中凛然,暗道:时移事异,士别三日,应当刮目相待,切不可小瞧他人。
吕布此人乃万人敌,如今看来,城府愈深,日后必成气候。
如今他为刀俎我为鱼肉,需得小心应对才是。
乃从容应道:“温侯雅量。”说罢自斟自饮了一杯,自嘲道:“昔日我斗胆,借献刀之名行刺,哪料千算万算,未算到温侯在侧。只是瞧了温侯一眼,便已失了胆气。温侯才是真豪杰,我哪里算得上什么大丈夫,徒增笑耳。”
吕布淡淡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何须介怀。我先前有言,不论前事,只谈今朝,孟德兄大我几岁,唤我奉先就好。”
曹操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脸上却哈哈一笑道:“那愚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气氛骤然缓和下来,吕布与曹操推杯换盏,谈天说地,纵古论今,一派宾主相谐的模样,站立一侧的曹洪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酒正酣时,忽问吕布抬手指天。
曹操随即望去,只见天边阴云漠漠,电闪雷鸣,雷蛇狂舞,于云层之间隐现,恰似神龙高悬天外,逞威作福。
好一派煌煌天威。
吕布道:“孟德兄且看,云间雷电,似神龙否?”
曹操应和道:“恰似龙飞于天,腾云驾雾,布施云雨。”
吕布道:“孟德兄可知龙之变化否?”
曹操不知其意,只能道:“孤陋寡闻,愿闻其详。”
吕布道:“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孟德兄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试指言之。”
曹操心中警铃大作,瞬间酒已醒了大半。
他苦笑道:“操凡胎肉眼,安能识天下英雄?”
吕布道:“休得过谦,不过是酒后戏言尔,孟德兄大可畅所欲言。”
曹操道:“说来惭愧,操辗转半生,不过蹉跎于三四地,犹如井底之蛙,天下英雄,实有未知。”
吕布道:“虽不识其面,亦闻其名。”
曹操怕惹了吕布,只能笑道:“并州之时,胡虏丧胆;虎牢一战,威震天下。温侯吕布,勇冠三军,可称英雄否?”
吕布哑然失笑,道:“虎牢之战,不过丧家之犬;庸碌半生,权为鹰犬爪牙。非英雄也。”
曹操见他神色颇正,不似做伪,心中讶然,道:“淮南袁术,名门望族,袁氏正统,兵粮足备,可为英雄?”
吕布笑道:“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
曹操又道:“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部下能事者极多,可为英雄?“吕布摇头:“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有一人名称八俊,威镇九州:荆州刘景升,可为英雄?”
“刘表虚名无实,非英雄也。”
“益州刘季玉,可为英雄乎?”
“刘璋虽系宗室,不过守家之犬,何足为英雄!”
曹操再道:“江南孙文台,兵强马壮,骁勇善战,可称英雄?”
吕布道:“孙坚此人,拥兵自骄,见利忘命,早晚死于非命,非英雄也。”
曹操道:“如张济、张鲁、马腾、韩遂等辈皆何如?”
吕布摇头笑道:“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
曹操心中隐约有了猜测,沉声试探道:“西凉太师,拥兵数十万,能人将士辈出,权倾朝野,十八路诸侯齐聚都无可奈何。他,可称英雄?”
天边忽传惊雷,声势浩大,声未至,而白光闪。
在这一瞬间,曹操清晰地看到——
那吕布脸上再无嬉笑之色,电光映在他脸上,好像一尊铜浇铁铸的神像。
只听得他冷声道:
“董卓无端,残暴不仁,虽权倾朝野,却惹得天怒人怨。苍天有道,他已离取死之日不远矣。”
此类言语,曹操往日已听得够多了,然而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吕布这样掷地有声。
只因他乃董卓身边大将,董卓最为倚仗之人,也是如今讨董联盟失败后,最有希望能够诛杀董卓的人!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那人间地狱般的场景,如今还历历在目。
若是,若是有人能够诛杀董卓……
曹操抬头,肃然问道:“温侯此言,莫非……”
吕布不语,自怀中掏出一物,置于桌上。曹操定睛一看,乃是一条白玉镶金的衣带,上有朱色文字,赫然是一封血书,上书:
“汉室倾颓,奸贼当道。董卓欺天罔地,秽乱宫禁,残害生灵;朕尚年幼,力有不逮。素知卿乃忠义之士,深明大义,昔日事贼,乃迫不得已。唯愿公弃暗投明,匡扶汉室,共诛董贼,拯救黎民。卿乃猛士,应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朕意!初平二年八月诏。”
吕布道:“昔日董卓鸠杀少帝,我亦在场。少帝魂归冥冥,李儒扬长而去,徒留帝后唐姬嚎啕大哭,直至气绝。我忧心唐姬,怕其亦随少帝仙去,便留下照顾。唐姬醒来,见我大骂:君食汉禄,却为汉贼!
我掩面无言,而后叹气不止。
唐姬看我不似真心事贼,乃百般奉劝。
而后董卓秽乱宫闱,命我于殿外候命,我也因此得以出入宫禁,与唐姬见面。
我亦思之,布身为汉臣,蹉跎半生,如今事贼,名声自污。董卓无道,多行不义,乃取死之道,委身于贼,非长久计。唐姬见我如此,与当今陛下商议,秘密赐下此诏,命我纠合忠义之士,匡扶汉室,共诛董贼。”
言罢,吕布和着天边雷声,沉声道:“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布之前生,庸庸碌碌,添为鹰爪。如今我欲洗心革面,共邀同道,襄举大事。”
他以手指曹操,后自指,一字一句道:
“而今天下英雄,唯孟德与布耳!”
是时,惊雷,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