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水府的十月就像恋人的双手,缱绻着,温吞着,却又注定要分开。
浸了秋色,这座江南古都的晚风已增添很多凉意,好在杂着泥腥、麦秸焚烧与小叶月桂的香气,令人从嗅感上并不感觉有何难挨。
呼、吸、再呼,羊钰的后颈子又痒起来:那并非真痒,而是一种神经性的反射。
因此她没有选择搔弄这种酥痒感,而是继续跽坐在黑暗中,试图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她能捕捉到气窗外零星的蟀鸣,稍远一些,是琉璃塔长街上彻夜不止的叫卖声,再远处,鸦鸣寺迎接夜航船的钟声若隐若现,成为潜藏于这绘卷纸面下的背景音。
真美啊,她恍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同多少好景致失之交臂。
已入秋一旬多,与所有正值二九芳龄的同辈一样,她的心绪热烈跳脱着,再过十几日,最迟葭月出头,听霞山和流徽榭的枫叶便会红尽。
想必今年,书院同窗们还是会选在彼时彼处置办诗会罢?
如织的人流、奢美的排场、公鸡一样高昂着头,谈玄论道的青年学子——真好呀,只可惜,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唇瓣微启,摆出一个自嘲意味浓厚的惨笑。
羊钰扭晃手腕,引发一阵机簧弹动的“咔哒”声;由于久跪不起,裹在工字小摆褶裙下的双腿早已木然,稍一动便似被千万绣花针刺肉般麻痛,似乎在说,还是不动较好些。
她的双手是并排伸出,卡在面前铁槛墙预留出的两孔圆洞中的。
铡刀形制的矩形机扩放下后,孔洞便猛地缩紧,从四面八方把她的手腕死死咬着,怎也动弹不得。
只被这东西锁了半日,羊钰便想清了其中奥秘:锢住双腕的孔洞内里藏有弹簧,令内缘铁齿顶着自己肌肤同时,还充当着“锁舌”功用。
凭借这具“铡刀”枷锁下藏有的复杂传动齿轮组,决定右侧牢门门栓的位移极限。
换句话说,自己这对皓腕便是钥匙,若无它们插在“钥孔”中,牢门是如何也不会开启的。
可是弄清楚又如何呢?
羊钰唇角的自我嘲弄意味更浓烈了,就凭这具娇弱的身子骨,还能撬破这机关锁不成?
没有任何反抗余地——六天六夜以来,她算是用身体充分地体味到了这点。
除去一日两次的进食与便溺可以喘息,绝大多数时间她都要保持眼下拢腿跪坐、腰杆挺直,双手穿出槛杆外头的姿态。
狱卒们似对她这个身轻体软的女廪生恶意颇大,动辄贬损喝骂,戒尺打手更是稀松平常。
不消看,羊钰也知自己手心正红肿着,随心跳突突抽痛。
真可恶!
她不由气苦地轻声酥喘,求学至今,再严厉的大儒也挑不出她身上半个毛病,谁成想人生第一记戒尺,是在这幽狱中忍辱含羞地吞下?
耻感火辣辣的,将她俏脸烧至殷红。
闭上眼,尽情幻想自己无罪开释后那些家伙惶恐的模样,但腕肉处无法忽视的禁锢感屡屡将她拉回现实,提醒自己眼下作为待审罪囚,几乎无有翻盘可能的卑微处境。
不动会僵死的,羊钰暗想,再这样下去,手脚迟早会被炮制废掉。
难道说提刑司就是这般打算?
这个念头臼炮般轰进她心脏,令她咬紧银牙,不忿地呻吟出声,或者说,干脆令她“插队”这轮秋决?
后颈皮肉更痒了,仿佛一柄隐形鬼头刀已悬在那些倒竖的细小汗毛上。
同样起反应的还有杵在石地板上,几乎失温的膝盖骨;以及今早蘸饱墨泥,在伏罪书末尾摁印的拇指。
被严厉管束的四肢百骸都传来幻痛,相比肉体积累的痛楚,精神层面的折辱才是真正将她逼至绝境的敌手。
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定是有什么误会,她察觉发络被冷汗黏在额角,就拼命将其甩开——我的人生,本不该如此的……
现在想来,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书院中秋经筳时,先生随口提及的那段燕汉朝野史。
“……‘莫复筑版泥销骨,新鬼烦冤旧鬼哭’,当世学者多以之论证燕武祖此人好大喜功,荒淫无度。这岂是严谨冶学态度?须知燕汉奠基之初北国凋敝,何来民力任典长明挥霍,去筑造长城……而说到底,历朝修史之人,又有几个肯放下身段,去田间地头了解状况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先生本是要留出空隙,好让大家能够将批注抄录完全,可偏偏在摇着笔杆的一众学子中,羊钰已把这段话捕捉、咀嚼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身为书院最年轻,最受瞩目的女子廪生,她的追求可不止角逐科场、投身仕途那般简单。
自小酷爱文史的她老早便发下宏愿,誓要成为修一部足够分量的大部头汗青,好让自己以前无古人的女子史家身份留名。
或许自己的命运,从那时起便已注定了吧?
“生员羊犯,且留心走动了!”
厚底皂靴与地面的摩擦声渐行渐近,还沉浸在追想中的羊钰心头骤紧,她想过自己的判决会来,但料不到会来的如此之快。
哗啦……哗啦……风灯内的火苗驱散黑暗,纵使闭上眼,她还是被这光线刺得热泪直流,可依旧不敢别过脸去——在这魔窟里,这类不遵管教的“越轨”行径,只会换来更多皮肉之苦。
“侬这生员还蛮乖驯,”来人操着一股浓厚的徽江口音,“当初送侬入到这头,还道侬必定拎不清,要耍些大小姐脾性啥子喔……”
东窗事发已有七八日,可他仍以生员称呼自己,足见书院至少尚未将她除名。
女廪生心中泛起一阵久违的宽慰,说不定师门此时正发动能量,尽力要将她保下呢?
“罪女自然不敢。”已认了伏罪书,不论旁人如何称呼,自称还是改为罪女最稳妥。察言观色是羊钰这短短几日学到最宝贵的一课。
可接下来差役的话却把刚升起的希望之火生生掐死:“侬还当真知书达礼噻……可惜一念之差走了邪路,不然定是要当大官住大宅院唞——那我也就不耽搁嘞。”
“羊犯钰听判!”他转眼间换上另一副威严脸孔,从腰间取下纸筒徐徐展开。
啊呜——低下头,漏出一声娇软呜咽权当回应。
顾不上这思考这是否算违背监规,廪生姑娘只感觉心脏紧张得要从腔子里蹦出来:没有“生员”二字!
“徽水府羊氏嫡长女钰,世受禄米,本应恪守文训,然豺狼丑类,敢悖天常,不知复露之恩,辄辄猖狂之计!阴与流贼暗通款曲,许以粮米,助其残伤赤子,焚劫邻封!”
“县邑黎庶,号呼屡闻,稔慝挻灾,日滋月甚。所以命貔貅之旅,致原野之诛。巢穴尽覆,获此凶竖;正其刑书,与众弃之!”
“现处以犯女羊钰立斩弃市之刑,枭首悬于舵华门供人观瞻警世!然,念其年齿尚青,素有盛名,加之身为独女,不忍致其考妣失孤,特恩准其以足银四十四万钱九厘九分赎买存命!”
仿佛被一柄石匠用的大槌砸在心窝,羊钰痛苦地蜷曲起来,她那紧紧夹住的花径秘园很是失态地淌出暖热的东西,将裙下打底的裤袴洇出一小片污渍。
斩刑!
竟是斩刑……怎会是斩刑!
她不忿地质问那些远在天边,负责定刑的提司使。
我是羊钰,徽水书院的羊钰,银瓶州督府的女儿!
你等怎敢这般随意量罪——不怕爹爹断你们仕途么?
而就算赎命又如何?
冰雪聪慧熟读律书,女廪生又怎会意识不到,赎刑最多将罪名下折一级——也就是最为严酷,某种意义上可称生不如死的流徙之刑!
可恨的昏官,你们的良心都被猪油蒙昧了不成!
“故今判犯女羊钰,黥面刺配两千里,于甘枣州苦陲关服终生劳役!念此犯悍拒成命,狡黠不可轻觑,脖颈需加持重枷镣锁,铆箍双足予以押解,责令即日启程,不得延误!流徙途中若图不轨,抑或窜匿,准免奏立决,无须犹疑!”
黥面!
刺配!
两千里!
大槌粗暴地敲在她天灵盖上,几乎把她震得昏死过去——还要加持什么枷锁……她一个自小养尊处优,饭菜里都未有过多血气的弱书生,还能跑了不成?
荒谬!
可笑!
然而判书还没完,被锁手罚跪的女廪生如小兽一般怯生生哀叫着,她明白,再悲愤也好,也该强迫自己听完全文再瘫软下去。
“另宣判,羊钰本属公门莘李,不思砥储,反效黄鼎故事,失德于天。故革除其功名及书院门生身份,永不叙用!身为高门贵胄,犯上悖狂,其心可诛,乱纪于地。故罚生世没入奴籍,自宗谱、家庙中剥除名号,赐姓为黥,并抄没一切私产充库!”
如果说之前宣判是铁秤砣,那最后的没籍改姓就成了压倒羊钰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的脑瓜“嗡”的一声,几乎在耳鸣中背过气去。
爹爹、慈爱的阿母和对她百依百顺的小姑没有庇护她,盛赞她才情的师长们也未施以营救,她惊恐地意识到,就在刚刚,自己已像袋后厨垃圾似的被宗族师门扫地出门了。
她知道自己这时应该谢恩,但拼尽全力,也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古怪的呛咳声。
再过片刻,呛咳转为抽噎,她将头垂在对襟蝉翼短衫的琵琶袖上,绝望又丢脸地啜泣起来。
为什么还要替她赎命?
一夜间从万众瞩目品学兼优的千金才女沦落成为罪奴,要先刺字毁容,然后披枷踩镣地一路走去甘枣州,她宁愿去死,现在就死!
好在差役非是黄口小子,在提刑司见惯了狱中冷暖的他此时颇有人情味地选择沉默,给槛笼里崩溃的小廪生留出些许喘息时间。
我偏不要你的怜悯,恶心,下贱,做作!
意识到自己在被这庸人贱民“开恩”的羊钰哭得更大声了,滚开!
要想我跟你走,除非你有胆在这格杀了我!
不知过去多久——兴许是一刻钟,因为琵琶袖已被泪水与鼻涕濡透,湿答答的担在她藕臂上。
终于拾回几分理智,羊钰咬紧牙关,断断续续吐出字句:“罪女…罪女谢上善隆恩……”
这便是她情愿配合的讯号,差役那张沧桑老脸上眉毛一挑,显然是惊愕于这次的犯人这般识相,这般快速地进入状态:“既如此,就先由我家闺女为侬黥面,我先上去取些戒具则个。”
闺女?
睁大迷蒙的泪眼,羊钰这才发现风灯照出的光晕边缘中还有一人,只不过先前她心乱如麻,没甚留心:那是位比她高挑许多的姑娘,身裹提刑司的黑银官服,发如女侠般简单以布束住。
她那张葵籽般瘦美的面庞倒与差役有几分酷似——当然,如果忽视那张脸上毫不掩饰的,仿佛看到污物般嫌恶到极点的神情。
“比侬小一岁……待伊冬天拿到璇峨派的侠名状,便可正式做捕快了。”仿佛搞不清气氛般,差役乐呵呵地介绍,那种软化下来,与方才宣判时截然不同的语气更使得羊钰莫名妒恨起来。
我也想被温柔以待…她咬起下唇,感觉酸酸的,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想听到软话…想被哄几句…想有人能考虑我的感受……
想要…自由…
一声清脆敲击将她猛地拉回现实,女差役努着嘴,居高临下甩来一个鄙夷的眼色:“聋了么,罪人?再不坐直,黥坏了脸你可没地方哭去!”
难道要这样锁着手,隔着槛栏黥面?悲戚被讶异与忿怒吞没——太过分了,我又跑不脱,你们何苦这般大费周章层层加码!
但出口申辩的胆子自是半点没有的,羊大小姐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选择听命挺腰,眼睁睁看着对方从针盒中取出一根细如毫发的金针,在风灯火焰上烤至红热,然后浸入一旁墨瓶,蒸腾出细小的“滋滋”声。
过去求学时,家里就常取笑自己是八头牛都扯不回来的犟脾性,可再如何倔硬,热针刺破肌肤时时那种被万虫啃噬的剧痛还是把昔日督府千金逼得颤栗起来。
好痛好痛好痛!
她在心里打着滚哭叫,不要黥了,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奉给你,求你别再黥了!
“不许出声!”被扰乱工作的女差役秀眉一颦,露出极不耐烦的神色,“有胆子勾结流贼劫掠市镇,犯下这种砍脑袋的好事,还怕几根针么,给我憋回去!”
等不来期待中的关心,只有变本加厉地羞辱,羊钰感觉一口整齐的银牙都要被她咬碎了,死命噙住泪水时,她敢发誓嗅到了自己皮肉被烫熟的焦香。
那些人不是流贼!
她真想怒喝,他们不过是饥民,逃荒来银瓶想要讨口饭吃,难道不想放任几万人饿死便是罪么?!
但伏罪书上写得分明,钟湘剧盗,私放钱粮。
既被按着头摁了印,白纸黑字又岂是她空口白牙能抵赖的?
更何况又有谁有兴趣听一个即将受诛的女囚口中的胡言?
于是羊钰沉默着,静静挨受热针将自己缓慢毁容的,一种名为绝望的苦味。
“你便偷着乐吧!若换前些年,犯人黥面还要以刀做疮,以墨窒之——现在换了新墨,你这种人只用受一遍罪——呸!这样想来还真是便宜你们了!”
从牙缝中不屑地嗤出话语,丝毫不关心会否伤害羊钰的自尊,女差役最后再点几针,这才施施然收起工具,接着随手在衣摆上一抹指,仿佛刚才触碰到不是一位同岁美人梨花带雨的脸蛋,而是什么鼠粪之流的脏东西:“现在给你开手枷,让你有机会自己把这身皮扒下来换罪衣——可莫要动什么歪心思,我看着呐!”
无暇理会对方训斥中那满溢出来的不信任,羊钰几乎是第一时间扯着双手覆在右颊搓动,滑稽地想要把那些墨迹在未干前擦去——这自然是无用功。
特质墨水已经从伤口渗进去,与她那部分血肉融为了一体。
想必入殓多年后,自己这具美人枯骨的颅侧仍会残有清晰墨渍罢!
“手脚麻利些,动起来!”又是敲打槛栏的警告声,“当这是你们羊家闺阁呐?我可没镜子给你照妆,再说若想看,你这贱骨头大可用余生看个仔细!”
产生幻痛的部位多了一处,羊钰不得已,用手捂住那块丑恶的黥印,另一只手伸向腰眼,扯开两片式工字褶旋裙上部的束绦,再一拉,整面旋裙便失了约束,瀑布般坠滑下去,露出两条羔羊尾般鲜嫩洁白的小肉腿。
被逮捕时是在山林上,那日出门时念及行路方便,特意从衣柜中拣了一件长及半胫的小摆裙。
贴里衣物,则选择宽松方便运动的裤袴——这自然也是不允保留的。
忍着前所未有的耻感,羊钰拨开藏在脊窝里的扣结,平生首次但绝非最后一次在旁人面前褪下内衣,将雅致小巧的美鲍展露无疑。
“愣什么!同为女子,还怕羞么!”不知监视过多少女囚更衣,女差役那对眉眼丝毫没起波澜,“上衣也剥干净——我又不会吃了你!”
短身绣䘿又名褙子,身上这件是书院下发,后背绣有扑水鹞鹰,向来是她的心头好,如今却也要永世分别了。
几乎要将下唇咬破,她将这好朋友从背上甩脱,随后扯开对襟蝉翼短衫,颇有些自暴自弃意味地将它也弃在地上。
女差役双手环胸,颇无趣地观赏着这出拙劣猴戏。
作为土生土长的银瓶州人,诸如马面裙、云肩之流的厚重衣物自为羊钰所不喜,作为一个无可救药的“轻衣派”,她更青睐能凸现身材的纤薄抹胸。
而才将这层轻如熟宣纸的雪纺纱撕开,两团饱满玉兔已迫不及待跳脱而出,喷发着被少女在衣衫下捂了七个昼夜的体香,那氤氲的白汽缕缕不绝,倏地升入冰冷槛室上方,为这幽囚肃杀之地也平添了些微芬芳。
“还不差…呵。”
冷笑着对槛栏对面的赤裸女体评头论足几句,好像羞怯捂着私处的那件东西不是人,而是一扇挂在铁钩上待售的猪肉。
女差役这才打开右侧牢门,将一团包袱扔在女廪生脚下。
“你的衣物照例会予以封存,若哪日大赦天下,令你这女犯侥幸开释便会交还,争取让你光鲜亮丽地返乡——不过嘛,呵,我看你是没那福气了。”
她抬起皂靴,故意踏在短身褙子后部的绣鹰上,又觉得不过瘾似的用鞋跟碾碾,仿佛那是眼前女犯的面皮:“像你这样目空一切的富家小姐,就该被丢进深牢严加管教才是……这些衣服你日后不许穿,先前更不配穿!”
“勾结流贼输送粮草,对你有什么好处?是觉得骑在我等小民头上作威作福还不够痛快?是想要体验一把运筹帷幄的痛快劲?贱骨头!下贱到娘胎里的罪人!”
不是这样的,我是想要大家好——这些话在羊钰嘴角转了三转,终究没能冲出去,她心如死灰地摇摇头,并没试着具体否定什么,而是膝弯一软,像被抽走脊梁骨似的跪伏于地,双手极标准地平伸叩首,用无言的士下座来表达对管束者指控的全盘承认与歉意。
“倒是个厚面皮,以为跪就有用么!”她听见视野中官靴的主人喝骂,不过声音中已带了几分对她这软骨头的无可奈何。
“抓紧把罪衣换上,再随我出去拣选鞋袜,穿戴戒具!”女差役似乎在强忍着一脚踹在她这女囚脸上的诱惑,“还有,以后不再有羊钰,从今日起,你便是甘枣州奴籍,黥犯女钰,知晓没有?”
“黥——黥钰明白……”
舌头打着结,潜意识里抗拒吐出那个崭新的姓氏。
羊大小姐——不对,应该是地位卑贱如土的黥姑娘依言展开包袱中的罪衣——一件由扣结固定的马甲小褂,入手质地粗糙难耐,颜色亦艳得教人反胃。
罪衣并无口袋,翻展至背后,朱墨染就的同心圆触目惊心,不难想象,穿戴者在旁人眼中就成了行走的箭靶子,若妄图脱逃,点钢弩矢会轻易从后心钉入,自胸脯穿出。
“此后你与那羊家便再无瓜葛,若再捉到你以嫡长女自称——呵,先打脚心,再犯便是鞭子,仍不长记性便要噤口,听懂没有!”
严厉不留情面的威胁,可黥钰姑娘的小心肝儿早已悠悠颤着,飘去了不知何方。
呜……日后真的…
要以黥姑娘名号示人了……
再穿起罪衣罪裙用了成倍的时间,这织物的触感当真粗粝到了极点,与羊家采买、八两足银一匹的上等衣料简直天差地别。
开始她几乎疑心是自己穿法出了岔子,可后来便沮丧地发现,无论内里外衬都是一般的劣质,教人难以忍受。
戏文里蒙冤的女角,哪个不是身裹绸缎铿锵吟唱?
可惜自己却没这般优待,这样想着,黥钰姑娘将卷皱的罪裙向下拉捋几遭,这是她穿过最短窄的裙子——若这搓破布缝出来的东西真有资格被称为“裙”的话。
“别费劲扯了,就那么短!”女差役看她这么“没见识”,顿时发出不耐的冷哼,“朝廷规制,你这类罪囚的足腕以下需时刻裸露,好让大伙看个分明,你有否私自甩脱戒具!”
良家女子行不露足踱不过寸,这般光明正大的轻侮,俨然是压根没把她当过去那个大家闺秀对待。
黥钰丧气地垂下头,手指紧紧绞起裙侧艳红的粗布,一时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愣够神没有?够了就自己找处墙角对着。”说话间,女差役还不忘将拓了鞋印的褙子轻轻踢开,“双脚分开…再分大些……再分!我要搜你的身了!”
强人所难。黥姑娘气鼓鼓地跺着小脚丫,你根本知道我无有机会夹带什么禁物,不信你被罚跪个六天六夜试试!
但顶撞狱卒一向不是聪明人该有的抉择。
大岔开腿,双手抱于脑后的文弱女子几乎失了平衡,被身后女差铁钳般的纤手抵着颈子,完全沦入了对方摆布的节奏中。
犯规罢……女孩子的手,怎可能如此有力……
多日未洗的油发首当其冲,脖颈、衣领内外查明未有粘黏禁品后,下个遭殃的便是腋下。
女差的手指好似五条毒蛇般探幽寻秘,每动一下都将狠狠按在肌肤上,搔得小女囚痒感十足,几乎忍不住轻笑出来。
“还笑!还笑!我倒看看你有多不知羞!”
短促咒骂一声,重点来到下半身。
黥钰只感觉罪裙成了妖怪的长舌,把自己那对小肉腿卷住舔来舔去。
一对欣白双趺是早被去了鞋袜的,反而能够幸免于难。
就在咱们黥小囚松了口气,以为磨难结束时,女差那喝令声又阴魂不散响起:“蹲,起!蹲起!”
“你是提刑司指名的凶恶重犯,总还要检查你那羞处有无‘含’有利器——我没直接上手你便偷着乐罢!”
突然想通蹲起用意的黥钰顿时俏脸羞红,史书中的将军宁可自刎,亦“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果然不是句玩笑话。
搜身完毕,但她这一日的屈辱才刚刚翻开扉页。
黥钰没有被允许离开那面牢墙,相反,她听到女差退远几步的“沙沙”声,接着是翻找什么东西的窸窣,然后——
一柄小剪刀顽皮地伸到她耳侧,“嚓”地铰断一小络秀发。曾名为羊钰的官家小姐惊恐地圆睁杏眼:你要做什么?谁给你的胆子!
“流徙之人,照例都要髡发黥面——你不知道?”小剪子舞得飞快,眨眼之间,黥姑娘那用茶油、芝叶和桑萃勤勉保养了十八年的乌发纷纷脱落坠于脚面,“反正顶着这脸蛋你是嫁不去了,干脆铰了去,免得路上生虱子——这可是为你好!”
放在七天,不,哪怕一天之前,羊钰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跟她抵死。
但刚刚经历一系列打击,小女囚当真是一根小指也难抬起来,只能像女子被登徒儿按在墙上奸污似的筛糠起来,青紫唇瓣哆哆嗦嗦半天,硬是没吐出啥堪用的字句。
“再来一剪……好嘞!”女“青皮”退后一步,满意打量起自己的大作,“督府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几天不浣发,手感还那么棒……怕是偷偷花了许多心思打理罢?”
黥钰现在能做到最大程度的抗争,就是从鼻窍挤出一声恼怒的哼唧。不过因为绵软无力,这声落在对方耳朵里就被误读成了认可。
“果然是个心思闷骚的浪蹄子!”女差笑骂着命她转过身,一手捉住腕肘关节,另一只手卡在她后颈,迫其保持着屈腰直臂的姿态,“那么小蹄子,今儿奖励你诚恳,就先不铐手了,随我上楼挑首饰去!”
黥小娘清晰记得,当她还是羊钰时,第一次旁听阿爹属下刑名审案时的境况。
那是一桩甚典型的凶杀,徽水本地一对书僮与丫鬟暗生情愫,决定趁主家西去进湖京赶考时下手。
被擒获归案的他们垂头丧气伏在堂下,男子还有些力气,女子却是像被周身重镣拖垮般,面对审讯浑浑噩噩只点头称是。
那时她便疑心,那些黑沉沉的链子凭何有恁大本领,能将一个人的精气神从骨子里全数榨出来?
数年之后,面对一地精光锃亮,码放整齐的的镣铐,她得到了答案。
重!
又重又硬,看着便极不好惹的全套“首饰”,只消偷偷瞟一眼,便把她吓得肝胆欲裂。
这些东西,全都要锁在我身上?不可能的……骗人的吧……一定是……
押解者松开钳住她的双手,绕到这间静室对面的门前:“我已把人带出来——小裴子,挪挪腚,该你干活啦!”
所以她们家是姓裴的么?
竭尽全力开动小脑瓜,想把注意力转移开去,可那些戒具就像是有磁力般扯着她的余光,让黥姑娘又惊又贪婪地挪不开眼。
之前为了从苦闷中开释自己,还认真幻想过在押解路上如何趁看守不备偷取钥匙,如何借夜色掩护启开戒具,如何制造混乱趁机逃生——可书生的空谈终究在现实面前撞得粉碎。
被这些东西咬紧,莫说前三步,便是寻常赶路想必也能将她累个半死!
黥钰油然升起一种悔意,她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抓住机会,为了研读经略,竟把射御两科抛在一旁;哪怕回庄园时,也常搪塞小姑侍卫们传授剑术的提议……倘若她肯花些时间磨炼筋骨,还会被这些丑家伙吓到么,当真可恨!
但眼下后悔药是没得吃了,她舔舔干裂的嘴唇,想要看清这“小裴子”是个何等浮浪的青年。
若他要轻亵于我……我就,我就咬断他的手指,然后一头撞死在墙上!
她对自己发了狠话。
然而现实常常不尽如人所料,当性情刚烈的罪人廪生抬起头,对上的却是一双小鹿般柔软的眼睛。她呆住了,嘴无力地开合几下,啊呀……
睫毛卷着晨光纤毫毕现,瞳仁水汪汪的,像她磨砚时滴入的泉水。
那双眼睛下的脸孔线条柔和,双颊覆着一层白乎乎的薄软毳毛,因此几乎有些女性化。
表情有些倦怠,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没有厌恶或是怜悯,干净地让她想哭。
梨涡下的唇角有些疑惑地撇着,更让人相信其主人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单纯性子。
一位毋庸置疑的美少年,黥钰心想,书院那些世家子与之相比,当真是蓬蒿遇上了槚树。
“愣着干嘛小裴?”女差役正费劲的把一口大箱拖进屋来,“城门辰时一刻就开,还有访客指名道姓地要见她——抓紧时间给她上镣!”
被称为小裴的少年摇摇头,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鹰隼般锋锐的审视:“姐……我觉得她渴了。”
渴,当然渴!
每顿半碗凉水堪堪够她续命,绝不容她这负罪女囚口舌不焦不燥。
黥小娘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口唇内侧都因上火起了疮痘,每次用舌头去舔,便丝丝生疼。
“渴又怎样?她渴你便要喂她,那她耍起性子,你是否就要不给她上镣了?”
无视自家姐姐的挖苦,少年那白皙脸孔缓缓摇动:“这不一样,姐……这不一样。”
皮质水囊的袋口镶了白铜,咬起来十分硌牙,但黥钰这时是再真顾不上什么体面,把淑女的矜持抛却脑后,她很没形象地含着水囊,“咕啾咕啾”大口吞咽起来。
曾经的她品过青山祠中的贡酒、岭阳出产的紫芽沱茶,就连族内宴席前奉给诸人漱口的香汤,都是牡丹、白芷和公丁香熬煮制成。
但这些琼浆玉液,眼下全被口中淡甜的凉茶比了下去。
很多年后,已位极人臣的羊钰屡屡遣人回徽水搜集“大碗茶”方子,但无论如何寻找,都再复原不出今天的感觉:那是一种被善待的回甘味道,就像在黑暗里跪了许久,跪到头脑晕涨膝盖开裂的时候,忽然伸来一只手,笨拙却也不容拒绝地把你扶起来。
说,没关系的,现在你跟我走。
真好喝!真好!
生怕今后再也喝不到,她活像渴死鬼贪婪地吮着,直到水囊整个干瘪。
少年露出担忧的脸色,趁着收回水袋,他搁罪衣拍了拍这个奇怪大姐姐的背。
“初次见面,我叫裴剑捧。”即使面对罪人,他的语气也十分认真,跟黥钰想象中轻佻的自我介绍相去千里,“是你流徙刑的执行之人——今后还请多多指教了。”
“啊,羊…黥……黥钰。”
只是吐出那个耻辱的音节,口齿便苦涩得要命,仿佛每根经脉每块肌肉都在抗拒新的姓氏。
黥姑娘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方才险些说误了口!
可在这裴姓少年面前以黥自称,她亦是十二分的不愿。
“多多指教——她一个重判严管的女犯,还能指教你什么,如何通贼么!”姐姐那边仍是刀子般尖利的嘴,“速速把你在那千乘派养出来的公子做派丢了,给她上镣,家里都指望着你接阿爹的班呐!”
少年脸上浮出几分不忍,然最后那句话属实也为他坚定了决心:“那末黥姑娘,国有国法,得罪……”
“黥犯女钰!”他霎时换了副表情,那面上的柔软消失了,棱角也仿佛被这声吆喝震得生硬了些。
“犯女……在!”
破罐子破摔地用最洪亮声音回应,黥姑娘深吸一口气,看着少年拾起一面长方形枷板。
枷板上的狐皮纹,是顺黄花梨原木方向通过髓心径切才会出现的独特现象。作为羊钰的她对文玩无甚兴趣,之所以知悉这么清楚,是因为……
“嚯,眼力不差!”这时已忙活完的女差役发出刺耳的冷笑,“这方长枷主体,便是提刑司将你闺房那方黄花油梨书案作为证据封存后,拆锯加工所得!”
“看见这四角厚厚的包边了么?实话告诉你,这是你桌上的紫金荷叶墨碟、笔洗等熔铸而成。至于枷板上的三道封条,自然也是取自你书院精舍的‘正货’。”
小捕快没有落井下石,但也没出言制止,从头到尾,他只是将这长枷分成左右两条细长木片,然后将它们对准黥姑娘的颈腕三孔扣合。
“而最后这封销,不用说你也能猜到——它们都曾经是你的爱笔!哈哈哈哈,敢问咱们的‘羊’大小姐,被自己文房四宝管束余生的滋味,究竟如何了?”
这些畜生!
闻着自己书案残骸那独特的油墨香气,黥钰小脸气得煞白,终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她就是想激怒你!
理智随着水分返归大脑,莫上她的当,莫被她当玩笑看了去!
——成功了,忍住了,虽然眼眶噙满泪水,虽然欲盖弥彰地瞅着枷板上“通贼谋逆徙两千里”、“重判严管女犯黥钰”、“银平提刑司封永不开枷”的封条,但毕竟避免了情绪的失控!
女差役眨眨眼,似乎好奇鱼儿这次为何没咬上钩。
这次小小胜利带来的喜悦并没有持续,身为罪大恶极的通贼女犯,女廪生的手自然也需时刻锁起,严防她接触纸笔,再以文墨行那窜逆丑事。
于是一副锃明瓦亮的铐子几乎立刻扣在了黥小娘从枷板下探出的皓腕之上,铐箍呈鹅蛋形状,分毫不差地咬紧她的腕肉,不留任何翻转或以拇指脱臼法挣脱的余地,显然是根据尺码量身定做。
铐子通体被打磨抛光,若换在夜间,遇上火光便晃眼异常。
加之链条仅有短短三环,环节粗紧碰鸣清脆,从根本上断了佩戴者从事书写的任何可能。
好痛……这样……叫我如何……小解?
试探性晃了晃双手,吃惊于枷孔与镣铐的合力是那么惊人,简直把自己双手浇筑在了一起。
但于名为黥钰的前女子廪生而言,她的磨难还远未算完。
一根带活舌钩环的长链挂上手铐中央那环,搁在枷板一路顺下,担负起连结上下半身戒具的“颔联”。
少年最后拎来一副同样抛光晶亮,却大到令人绝望的重镣,“轰”一声丢在地下。
轰!
这声音何等可怖,何等凶狠!
女廪生的肠胃都被这雷鸣骇得绞缠起来——这么大,这么重,锁马也够了,竟用来对付我这弱女子,你们……你们不知羞的么?
“黥犯听着!”少年挽起捕快服袍袖,露出精瘦微有肌肉的小臂,“按判书附款,你的右踝需被钉封死镣,于插销内灌注铅汁。为向旁人示警你这凶犯所在,至入殓也不得开启。若私自拆卸,便要连左踝也钉死——以此类推再钉手铐,你可明白?”
声音并不咄咄逼人,反而有股他这年纪特有的稚嫩朝气。
黥钰傻傻瞪着他手中呈“U”形铸造,直栓足有二指粗的铁柱子,只感觉被劈头浇了瓢冰水,从发涡淋到趾尖。
这分明是南蛮人锁战象的东西……欺辱人也要有个限度,还拆卸……也不看我能蹚动这东西么?
但……他是认真的,他们都是认真的,为了不让我翻身,竟出此毒计……卑鄙之徒!
呜……算了,就当……就当错买了大一号的脚镯便是!只是戴上这东西,我真的,还会有起舞的机会么?
或许过了三次心跳,或许过了一千年,她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很远之处,卑屈而恭敬答话道:
“黥钰,晓得了……咕……”
无论于看守者还是被看守者而言,砸镣皆是一件大事——恐怕只有行刑才可媲美的大事。
那些轻犯大可以抖着手铐,扛着木枷在囚室中尽显从容,但提刑司幽狱便给人一种感觉:只有钉了这“大械”,才真正算是被被这魔窟所接纳,真正融入“罪恶”的一部分。
被判流徙酷刑的黥钰,此时便要经历这笄礼后,人生第二桩的“大事”。
眼下,咱们这位芳龄二九的娇媚小娘已被恩允倚墙坐地,略行休憩——但千万莫认为律法会对她这般无可救药的罪人有丝毫宽纵。
容她喘息,只是考虑到她身娇骨弱,难有力气“演完”随后一连串为她精心设计的戏码。
既如此,刚刚合好的枷板铐子便更没有启开的道理,黥钰所谓的“休憩”,也只不过是将长枷顶端斜斜支在墙上,几番辛苦之后,方才找到一个不会轻易滑落的姿势,曲腿瘫坐下来
大脑因缺乏睡眠晕沉沉地塞满糨糊,再怎样努力耸肩,也适应不了“文房四宝枷”带来的可怕重量。
身体本能地想要驱动双手对抗当下窘境,但只换来酸痛感与微不可闻的“沙沙”声——这些坏人打制枷锁时,究竟将栓孔紧到了什么程度!
苦闷地吐着香舌,上气不接下气地吸、呼、再吸,就在黥钰几乎认定全世界都已把她遗忘在这角落时,官靴擦地的簌簌声却再次响起:裴家姐弟俩已是拾掇停当,可以让今日“典礼”的主角登场了。
“黥犯,速把腿脚伸直,搭在这砧上!”
做姐姐的性情激烈,哪里理会脚下囚徒感受,见她恍若未闻,还道是这官家小姐耍性子顽抗司法。
亏着弟弟眼疾手快,不然黥钰半边俏脸准要被一脚踹得肿胀乌青。
“阿姐你去烧铅汁——我来对付她便是。”
好说歹说劝走他那大姐,名为裴剑捧的少年半跪下来,很是忧心地伸手探探女犯额头——果然有些发热,许是羁押罚跪时受了风寒:“眼下砸镣耽搁不得,若你实在气闷,我们今晚在城郊馆驿歇息一夜如何?”
昏昏沉沉间,罪人女廪生只感觉有什么温热东西攥住了她的前足掌。
拿开你的手!
自打记事起莫说碰触,就是异性想看一眼小足也不允的羊家小姐本能踢蹬几下,力度之轻微,当真如玩闹般。
已没有余力尖叫,少年那剑般修长灼热的五指扣着足底软肉,更传来阵阵过电似的异样感。
于是委屈地哼唧几声,前羊家嫡长女雪酥般的足踝还是被捉着搁在了砧台上,再以半开放的“U”形曲箍横着卡实。
那是一双多么标志优雅的美人足器呦,皮肤白皙柔滑,甚至令人感觉不是天然长成,而是由水的张力自然形成。
在其主人生命的前十八年,它们一直被很细心地藏在鞋袜里,再如何足不沾地的大家闺秀,恐怕也免不得会捂出些许异味。
但砧板上这对却从根本上违背了常理——硬要闻的话,也仅有一股难以捕捉的肉香,如同庖官刚奉上桌的砂糖鸡子糕,纵是少不经事的裴剑捧,见了也不由生出几分旖旎心思:真想把这怪姐姐的足糕含在口中大啖一番!
五根笋白趾肚犹如排列在一起的松软团子,趾身虽不常活动却出奇修长灵敏,活像受惊的条鱼般蜷着,一圈圈趾纹精致规整,令人联想到其主人纹丝不乱的行文之风。
明明未施以蔻彩,趾甲却天生透出红亮,美中不足地被修剪至极短——判书附款中特意声明,黥犯既已坐实通贼,便当以悍贼论处,浑身上下凡是存在伤人可能的硬锐部位,都须妥善处置。
若仍执迷不悟,便应拔除以示惩驯。
脚板肌理倒是很有几分典型文人的清癯疏淡,与艳词中“旋舞回风”的莲足相去甚远。
稍显头角的血管筋结则像羊初乳熬煮出的酪皮般浇淋其上,不密不乱,齐整对称。
痴了足足三个呼吸,少年捕快这才想起有差事在身:“黥犯……呼……为防着你稍后吃痛咬断舌头,现要提前将你噤声——若明白就速速张口。”
他从兜里掏出一团黥钰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不看还好,定睛瞧去,女犯原本迷糊的小脑瓜登时冒起三丈火气——那是袜子,她被捕当日蹬在足上的素绢白袜!
张口?
好让你用这东西噤我的口么!
如果说先前种种她都能强忍,那这桩可真是捋到了她的逆鳞。
也不顾自己是什么戴罪之身,她史无前例地紧闭口齿,竟是打定主意要跟小捕快与他背后的提刑司顽抗到底!
士可杀不可辱!
更何况我本就无错——你们这般苦苦相逼,真当我羊钰是没火气的泥偶不成?
她像只被枷手的小肉虫般扭晃起来,桃心圆眸射出仇恨的火光。
今天任谁来也休想让我吞这东西,若不顺你等的意,干脆将我这抗法女囚当场打杀便是——呜!
少年捕快家学渊厚,哪能不知此时该作何处置——只消出手捏住黥钰鼻翼,禁止那两孔小巧窍穴的翕动,再等半晌,再骨鲠刚毅的女文士也要面色青白,乖乖“开城投降”。
粉嫩香舌好似一位负隅顽抗多日的女将,被对方夹在食指、中指间,紧张颤动却也无处可逃。
袜团——这入城的胜者自然也大有讲究。
呈十字交叉折叠增厚后以袜口打结,足趾、脚跟处这些较脏污部位正冲犯人舌肉,显然是刻意为之。
惊恐之下,黥钰已被这团凑到鼻尖前的贴身织物吓到两眼发直,从她这个角度,汗渍、灰土与草茎碎片当真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袜底那些油亮泛黄常与丝鞋摩擦之处,味道更不可能算好!
“抗法可非玩笑!念你此番初犯,便只加罚你噤口一日,以后便没这优待了——还不谢恩!”
塞进去了,绢袜特有的无数微小凸出起球剐擦着口肉,进一步破坏了这“甜点”的“口感”。
黥钰只感觉口中一咸,明明酸苦味几不可闻,“品尝”起来却是加倍的刺激:“呼唔,呼唔!”
味蕾激烈抗议,反对主人把这团根本泛酸的脏袜子吃进口里。
黥钰几乎能回忆起当初被逮捕时,她乖顺伸手任由上铐,然后被脱去丝鞋,踩着这双镂空雪纺绢袜押入幽狱的一幕幕。
瞎抖什么古之遗风?
她不由气苦责问起七天前的自己,列传中那些受囚的名士,可曾提过会被自己足袋塞口么?
少年伸指,把留在外头的袜口活结完全捅入唇间。
于是在她足上酵了整整六日的酸馨袜袋便进一步把她口齿塞得鼓胀,好似一只可爱的花枝雌鼠。
可惜那腮帮子内存储的并非过冬坚果,而是板结坚挺,实打实的脏臭绢团。
“哼呶呶呶呶呶…….”
舌根被压得极死,任她如何挢动,也难把这东西顶出分毫,更莫说吐出什么有意义字句了。
这下想学古时南冠者摇唇鼓舌也没机会了,她委屈地思考着,好苦好咸,好想吐…竟要我叼这东西一日,你等禽兽……
但,还是要谢恩的罢?她拼命回忆先前复诵的监规,配合眨眼,竭力哼出一段闷软的鸣息:黥犯,叩谢管教体恤……
被强塞袜团还要屈辱谢恩,曾名为羊钰的官家小姐只感觉悲从中来,而这悲戚在她看到少年用火钳夹起一截通红铁铆子,瞄准“U”形曲箍两端预留出的铆孔时亦达到了顶峰。
我不要被钉死镣,不要戴这么难看的脚镯子!
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疾呼,却在袜团阻塞下显得那般娇弱可爱。
太迟了,铆子对准孔径,少年挥起大锤——铛!
黥钰只感觉右踝震痛欲断,她终于明白为何钉死镣前多要先行耗尽犯人体力——若她还能挣扎,这记重锤便会激得她弹跳起来,令踝肉在那红热铆子上烫个焦烂。
铛!铛!铛!
每次挥锤少年都暗运内力,将这副十六斤的粗笨戒具砸得在地上跳动。
同时强烈的震荡也随女廪生紧贴青石地面的大腿与膝盖内侧,如同巨石砸出的水纹一路向上半身传播、放大。
筋膜、脏器都被震得七荤八素,罪衣下那稍显丰致的储乳袋也不顾一切荡悠着,乍看真如一只哺乳的年轻母羊。
徽水最有权势家族的嫡出女哪受过这般苦楚,顿时便要下意识瑟缩身子,紧紧闭拢桃眸,蹙眉攥拳,在哼唧声中死命咬住袜袋。
铛!铛!哐当!
意乱情迷,反胃欲呕,在这狂风骤雨中,时间与感官好似被无限制拖长了,使每声巨响传到黥姑娘耳中都是“铛昂昂昂”,就此深刻入记忆,成为她余生午夜梦回时最频繁最惨烈的梦魇。
最后一声,是少年将从对面铆孔中挤出的钉子尖头侧敲一下发出的。
此时铆子已然冷却,粗头被砸烂作软泥“趴”在镣箍外径,尖头则是穿出铆孔后被拗至反弯,无法拔脱。
少年如对待一件实战兵器般拽起一头镣环,另一手把着那白软足儿抬放几次,确定这女犯姐姐踝上的镣箍仍属活络,虽不宽适,但也不死紧,缓步蹚行并无什么大碍——正适合她这类罪孽深重,但需要驮石赎罪的刺配囚徒。
这浑铁铆子本非常粗大,其包含的热度亦不容小视,短短几次喘息,黥钰已感觉整件曲箍都被余温烤得烫人——可偏偏她的苦难还未终结。
裴家姐姐此时已备好铅汁,只见她手持一根卖油翁手中常见的长柄舀勺,一脸坏笑着逼近,将勺中冒泡的熔铅细细浇筑在铆孔内缘,就连发丝般微小的空缝也没放过。
好烫!
火烧火燎的灼痛立刻令黥姑娘峨额生汗,幸而铅热得快冷得也快,当那些如虹彩光褪去,它们便嗞嗞冒着热气,与浑铁死镣紧密结合,成为黥钰姑娘今生今世也无法摆脱的耻辱标志。
“阿姐…按常例,”少年欲言又止,“这时该由你泼水冲去镣箍火气……”
“不必!咱们羊大小姐跪了许久,给她这对贱蹄子烤火取暖又怎地不妥?”女差役眼中流出仇视的毒光,“你看她那张小脸,保不齐还很是享受呐!”
享受?
黥钰几乎昏晕过去,小足被搁在这粗笨戒具上炙烤怎可能“享受”?
她分明与这女差素无仇怨,难道仅凭出身,她便咬定自己罪该万死不成?
愚不可及!
另一镣箍的安置反而没那般煎熬,毕竟判书上也只写女犯右踝钉死便是。
这只“U”形镣上方的铁横杠早已预先装配,只消插入锁匙于杠口,便可扭转铁舌开启此物。
至于链条和右死箍之间,也是用一把小巧挂锁连接可供拆卸。
它们的锁孔无一例外都涂着朱漆,好说明佩戴者刑期在至少有三十年之久,大赵惯例,若铁匠胆敢私自为这些罪囚开启“朱锁”,便要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锁定左箍,少年这才满意收起钥匙,掏出一条白缎子系在那摘不下的右箍周径。
此则乃“认身缎”,女囚若未出阁,便要靠它示明自身完璧,押送途中任何人等也不得污其清白,否则视之同罪。
少年打结的动作是慢而认真的,指甲无意挠过足肉时仿佛也挠在黥钰心尖尖上,搔得少女芳心一阵乱颤。
“这便完了——起身走走!”
小捕快恍不知他俨然已成了女犯姐姐心田那部分柔软之一,他只是尽职尽责环住对方腰肢,助她缓慢起身,同时弯腰捡起先前手铐上垂下的带钩长链,“咔嚓”一声在足镣中央锁住——这一来,提刑司精心设计,用来管束江洋大盗也嫌多的连身戒具,才真正意义上咬实合死,将黥小娘这具负罪的绵软身子彻底锁困在内。
“咕呜…”
被这些粗笨铁家伙的重量震惊,女廪生几乎感觉自己是那戏文里被妖怪施了搬山术的大圣,原本轻巧的一步现在却要耗费成十倍的精气神。
尤其是那十六斤的足镣,如同溺死鬼的双手掐着自己脚脖子,莫说抬腿踢蹬,就是步伐稍岔大些,也有跌跤可能。
抬脚——重重踏落。
这对筋骨铮铮的浑铁镣子果然就是全套戒具的神魂所在。
哪怕短短跨出一步,拇指粗壮的箍身也会因甩动惯性结结实实撞在足腕上,用踝骨阵阵的生痛提醒自己,你已经不是过去羊家那个天资绝艳的嫡长女了,更没资格继承什么家主之位,族人会羞于提及你这个辱没门楣的“死人”,生怕与其他高阀对谈时人家会说,徽水羊家千年传承有序,奈何这代出了个通贼的官家小姐!
你的功身已经被褫夺殆尽,所以也别再妄想能和书院的师长们攀扯什么干系。
或许先前师门确实把你捧在手心怕化了又怕冷了,但现在,被除名的你只是他们眼中德才皆劣的不肖徒——堪称育人污点的不肖徒!
再看看你那些友人——抱歉,这称谓实在有误。
本就清冽寡言对人不假辞色的你究竟能结识几个真心朋友?
他们又有多少不会把你当做一滩污物,避之而不及?
指望他们施以援手?
这可不像遇事沉着不受感情扰动的你呀……
你的衣帽、袜履、裙裤与首饰早在入狱那日就被贱卖一空,藏书与信笺则干脆付之一炬,除去些许可以当做罪证的“反诗”,你那些伏案写就的文章全被揉碎卖与了货郎——作坊可不关心那些废纸曾何等锦绣,或凝结了你多少巧思心血!
至于你爱不释手的文房四宝,呵,它们不正锁在你这重罪小囚身上么?
或许你会以为,还可以依靠仅剩的,无法剥夺的头脑作资本东山再起?
天真的姑娘,看看你眼前被枷铐合拢的手,咬咬你口中酸苦干咸的袜团。
当你这双贱爪子再碰不到笔,口中也再吐不出字句时,纵你有通天的智计,又该怎样令旁人知晓并执行呢?
以你的聪慧,怎可这般丢脸地靠谎话自我安慰?
真可怜,真可悲,真……可笑。
所以除了乖乖踏上西去甘枣之路外你还有什么选择?
在那边城活似母马般驮运几年石料,你的手会干糙、你的脸会皲裂、你的声线会喑哑、你的白肤会黝黑、你的腰身会痴肥走样,而你精心护理十八年的糕点小足,最后也只会像个庸凡的农家妇一般脏硬如石板。
嫁个军户,为他生子、煮饭、伺弄公婆,就是你这自作自受的罪人配得到的最好结局。
所以注定泯然众人的你,还在挣扎些什么呢?
所以眼下笼中雀般受人摆布的你,除去软糯糯地鸣叫几声,还能做什么呢?
所以尽情哭吧,想哭就哭出来,毕竟在这幽狱深处,一个重罪女犯的哭喊,又有谁能听到,会在乎?
“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