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娜拼命反抗也无法改变被拽走的事实,身后是瑞恩声嘶力竭的呼喊与痛苦的呻吟,以及肉体受到撞击的钝响。
看不见身后发生的一切,露娜不知所措地恳求对方:“请您叫他们住手,放了他,这与他没关系。”
审判官摆了一下手,令人不安的钝响消失了,但瑞恩还没有放弃:“露娜……快跑……他们不会……放过你……”
露娜咬牙强忍眼泪,扭过头看着趴在地上的瑞恩,恨恨地说:“给我闭嘴!你、你不过是个侍奉我父亲的家臣,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乖乖地趴在地上就好了,我的事犯不着你管!”
接着是一片沉默,剩下凉风拂过庭院的习习呼声。
片刻之后,她被塔利拽到审判官面前,迎着那道冷漠骇人的目光,开口道:“放了他,我跟你们回去,我只恳求您这一件事。”
审判官点头同意:“我们亦不打算伤害无辜的人。”他托起露娜的下巴仔细端详,然后手掌一转出现了一把匕首,朝露娜的右臂一划,断开的绷带纷纷落下,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洁白鲜活而且富有光泽。
“你已经被感染了。”审判官的一声哀叹让那冷漠的脸庞多了几分温情。
“所以我会被杀死吗”露娜望着自己的右手问道。
“邪魔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被它们侵蚀的人,就算是牧师的生命魔法也无法复原。一旦被它们完全控制了身体,便会无尽的伤害周围的一切生灵。我们很庆幸你还能保持着自己的意识,但如果放任不管,最终你还是会伤害到周围所有人,包括那个少年。”审判官的话停顿了一下,他注意提到那个少年的时候,露娜的神情明显的变化了一下,或许,这就是这个女孩子还能保持住自我的原因。
“只有用火焰彻底消灭掉被侵蚀的身体才能阻止这一切。虽然这对你来说或许有些不公平,但却是为了所有活着的人。”
“我……明白了。”露娜低下头去,双手紧握成拳,仅剩白骨的右手咯咯作响,“请您放过大家,放过明月堡的人们,女神在上,他们当中没有您所说的邪魔。”
审判官郑重地点头:“只要他们确实是无辜之人便不会受到伤害,帝国的律法是仁慈而公正的。”
塔利颇为优雅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跟着他们离开。
露娜踏出修道院的大门,回首往那个为了保护她而差点两次被杀的男性投去感激的一瞥,便决然扭头跟在审判官身后,匆忙的步伐如同要逃离一般。
她不记得如何走出森林,脑子里满满是过去自己淘气捣蛋的回忆,她惹麻烦,瑞恩挨罚,不管怎么样,瑞恩总是看起来傻乎乎的替她背黑锅,还差点死在她手上。
他为露娜付出了许多,如今她能为这傻瓜做的只有承担自己造成的苦果。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坐在马车上,双手戴上了一副刻有魔法符文的镣铐,但影龙卫士们体贴的用一条披风把镣铐裹起来遮住,保存她的体面。
马车不是用来运送犯人的笼车,只是十分普通的运货马车。
与露娜共乘马车的人仅有赶车的车夫和两名手按在剑柄上盯着她的影龙卫士。
其他的影龙卫士骑着黑色战马围在四周,竟像护卫在出行的贵妇马车的骑士,唯有经过城镇市集时,平民投来畏惧的目光与交头接耳的低声议论,提醒她俨然变成一只邪魔。
想到这,露娜朝骑马行走在马车前方的审判官开口道:“大人,请问我可以提问吗?”
审判官闻言放慢速度,让战马来到马车旁边:“什么事?”
“请问您打算……什么时候举行火刑?”
“明天黄昏时分,在那之前,我们将你送回明月堡的地牢,现在不能确定你会否随时失去理智,希望你能原谅。”审判官静静的注视着她的脸庞,“小姐,你若是想见亲人朋友最后一面,只要情况允许,我定会为你安排。”
“谢谢。”
很快露娜就在明月堡的地牢安顿下来。
潮湿的空气混杂稻草发霉的腐臭,每次呼吸都让她直犯恶心,没有窗口的囚室黑暗而阴森,插在走廊上的火把跳动着或明或暗的焰苗,把光线送过栅栏后,不旦没有给住客带来安心,反而使囚室变得鬼影幢幢。
她不是没来过地牢,只是那次她是前来探险的贪玩女孩,而这次则变成住客。
审判官果真履行诺言善待她,安排人给她送饭送衣,然而当对方走近囚室,看见她的白骨右手,吓到近乎用摔的方式把放着饭菜的托盘丢到地上,然后尖叫着“女神慈悲”落荒而逃。
“乔凡娜,等等……”露娜抓住栅栏,盯着感情要好到如同姐妹一样的贴身侍女远去的背影,缓缓跪坐在地,“也对呢,我这副模样,怎么可能不吓人。”
吃过应该是晚饭的一顿后,身心疲惫的露娜本想埋头安睡,不料迎来了另一批访客。
先是马刺与铁靴的碰撞响声,随后看见侍卫队长,他一手搀扶着明月堡伯爵一手提着油灯,与佩特师傅一起走了进来。
“父亲大人。”露娜企图站起来,腿脚却因长时间蹲坐而麻木,让她重新瘫坐在地。
“女儿,你还好吗?”隔着栅栏,伯爵打量着几天不见的女儿,不禁老泪纵横。
“就是一只手没了肉。”露娜努力想表现得开朗一些,却发现连挤出一个微笑都异常艰难,“审判官大人他待我……嗯,很友好。”
“友好?他要烧死你啊,这是哪门子的友好!”伯爵咆哮如雷,借着油灯提供的亮光,露娜注意到父亲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多岁,本是乌黑的头发多了许多斑白,“就因为我的女儿戴上一枚奇怪的戒指,没了一只手就要烧死,这是什么道理!”
侍卫队长一惊,急忙转头朝地牢入口望去,又转身安慰这位已近疯狂的父亲:“大人,请您小声点,那些家伙就在上面。”
“他们要是听见就让他们听个够好了,去他们的帝国,去他们的邪魔,我不管,我只要我的女儿!”
露娜站起身子,用还有温暖血肉的左手轻抚父亲开始爬上皱纹的脸庞:“这是我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打小我就没怎么听您的话,长大了又老惹佩特师傅生气,大概就是报应吧。”她转向佩特师傅,带着满满的歉意道:“佩特师傅,对不起,以前老给您添麻烦。嘻嘻,希望这道歉没有来得太晚。”
“小姐,您不必道歉,是我的疏忽大意令您蒙受灾劫。”佩特叹息道。
“瑞恩他现在怎样?”她想起另一位重要的人,“那些黑衣骑士把他打得很惨。”
“我已为他调配了足够的再生灵药,今晚就会好起来。”
得到了肯定的答应,露娜总算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父亲大人,几天来您一定为我做了许多事,可是现在我恳求您让我再任性多一次,多一次就好了。”
伯爵甩开侍卫队长搀扶的手臂,抱住栅栏后的女儿:“说吧,露娜,为了你,哪怕叫我去与帝国开战都行。”
“什么都不做就好了,父亲大人。”露娜感受着伯爵传来的温暖也回以拥抱,“什么都不做,一直等到后天,接着继续当帝国的边陲伯爵,好吗?”
伯爵张大了嘴巴:“可是……”
“可能这就是命运吧。神殿的牧师们说每个生命自降临到世界上,生命女神已经早有安排。”不懂事的女儿安慰慈祥的父亲,怎么看都是令人诧异的一幕。
温情脉脉的拥抱始终需要分开。伯爵重新端详露娜说:“露娜,你长大了。”
露娜点点头,看着侍卫队长:“队长先生,现在有劳您护送我父亲大人回去。”
侍卫队长看了看露娜,一句话也没说,搀扶着伯爵往门口走去。
佩特师傅沉默着等到伯爵与侍卫队长两人消失在阴影后,才开口道:“露娜小姐,您甘心就这样被烧死?”
“难道有别的办法么?这是最妥善的解决。”露娜苦笑道,经过这一段时间以及遇到的事,心中早已一片平静,死亡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想到这里,她的脑海闪过一个为她而负伤的人:“请问瑞恩他还好吗?那些骑士把他打成什么样子了?”
佩特师傅想了想,回答道:“我已经把他搬回了高塔的实验室,现在他正乖乖地床上静养,过几天就没事了。”
露娜垂下头,仍然鲜活的左手指与骨指不住地绞在一起:“有劳您替我转告他一声,我很感激他为我挺身而出,但不要再做出会伤害到自己的事。”
“我会的,露娜小姐。不过,你真的不打算回应那孩子的期盼么?虽然他有点笨,又比较冲动……”
轻晃螓首的伯爵千金打断了老炼金师的话:“我,应该时日无多了吧……”
“我是一位炼金师,是能够创造奇迹的人,露娜小姐,敬请明天夜晚的来临。”他的语气自信满满而且让人不容置疑。
告别了老炼金师,露娜觉得自己累了,躺在铺有稻草的石床上沉沉睡去。
她驻立在空无一人的明月堡中庭,那个年轻女孩站在她面前,两人四目相对。
又是这个梦,露娜心中暗叹,她知道自己又在作梦,毕竟她应该身处地牢,手戴镣铐,另外明月堡虽然位于帝国的边陲之地,人口稀少,但城堡内绝不可能安静得如同墓园边死寂,即使现在是午夜,起码她可以看见站岗放哨的卫兵。
眼前的女孩是她的水中倒影,自从露娜戴上那枚戒指,这女孩每晚都在她梦中出现,同样鹅蛋形的脸,同样纤细苗条的身躯,同样浓密垂至腰间的长发,相同之处到此为止。
女孩的肌肤苍白形同死尸,秀发洁白宛如亮银,鲜红如血的眼瞳倒映着金发碧眼的露娜。
女孩操着仿佛是她的声音说道:“为何惧怕死亡?”
“我才十五岁,许许多多的事没做。”
女孩抿唇一笑:“为何束手就擒?”
“无法反抗也无力反抗,为了父亲和明月堡的臣民,还有许多我认识的人,唯有牺牲。”
“心甘情愿?”
“是……的……”这个问题让她窒息。
“仅因他们称你为邪魔?”
“难道我不是?”她举起右手,卷起衣袖,暴露在月光下的手臂完好无损。
正当诧异之际,对面的女孩脱下手套,展示出那骇人的骨爪,轻声道:“何为邪魔?你拥有力量,若不想直面死亡,就好自为知。”话毕,女孩的骨爪往前一送,没入露娜胸脯。
露娜感到好像胸口被塞进一块玄冰,身体的热量正迅速流逝,然后失去全部知觉,没有痛也没有痒,就跟已经不是身体的一部分似的。
她伸出双臂抓住那只骨爪,试图拔出,却见到自己的血肉从指尖开始剥落,一路越过手腕,蔓延向肩膀。
随后在她看见那双血色眼瞳中的倒影:金发从根部渐渐变成银白,绿眼渐渐被染成血红。
露娜在尖叫中猛然醒来,慌乱地摸索胸口和左臂,直到确认心脏还在胸腔内跳动,肌肤仍紧贴左臂,才安静下来。
手掌按在胸口以缓和激烈起伏的呼吸,露娜抹了一把汗:“原来是梦。”随手扫过披散于胸前的秀发,不由得心中发毛——纯金的发丝中已有部分转变为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