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一整夜,五魁驮背了女人千辛万苦地回到柳家。
柳家却怀疑了,怀疑的不是五魁,而是女人。
无论五魁如何地解释,说他是怎样混进了白风寨乘唐景醉酒之后偷背了女人逃出,柳家只是赏了他三升黑豆、一筐萝卜,以及饱吃了一顿有酒有肉的小米干饭。
此外,柳家并没有将女人安置到装修一新的洞房,也不让她与少爷相见,而是歇在厢房,门窗均反锁了。
睡到夜里,反铐着镀金镣铐的柳太太领着两个年轻的下女和一个贴己婆子前来。
于厢房放了一个蒲团,蒲团上铺了油布,油布上捏了一层灯草灰,令女人脱得光光,将她捆绑成分腿的姿势,放置于蒲团之上并命其蹲好。
女人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有些艰难地蹲着,丝纹不动,婆婆就命婆子拿一蓬鸡毛捅她鼻孔,遂一个巨声的喷嚏,女人的鼻涕、唾沫都喷溅了,那灯草灰仍未飞动。
两个下女左右一夹,将苗条的女人抬回炕上,婆子搀扶着柳太太前来看蒲团。
仔细瞧后,柳太太慢慢地笑了:“五魁说的是实话呀,我儿的地里是不插别人的犁啊!”
到了此时,女人方清楚做婆婆的在验证自己的童身,不觉满脸羞红,一腔恼怒了。
死死活活逃出了土匪的手回到柳家,柳家原来要的并不是她的人和她的心,而是她的贞操!
看来柳家在得知了她遭劫时就已失望了,她的返回只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那么,若土匪唐景真的糟踏了她,在验证时因处女膜破裂打喷嚏而使下身冲飞了灯草灰,婆婆又会怎样待她的呢?
两行悲酸热泪就流了下来。
“回来了就不要哭哭啼啼,”婆婆说,“从今往后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你是到过白风寨的,只道是五魁背了你躲在一个山岩下的洞里!给我记住了!”
婆婆出去了,不一会有人送来姜汤灌她服下,抬她坐在马桶上方便,再有人进来拿了香火在她头顶、周身绕了三绕。
再是有人抬了环盆,添了菊花汤水要她沐浴,又为她松绑穿了衣裳,但很快又将她五花大绑。
就听见外边鞭炮大作,遂拥来七八人牵了红绸彩带的毛驴抱她上坐。
坐上去她的面与驴头相左,很是难受,牵驴人说:“要倒骑才能消灾灭罪!”拥着就走出厢房,和驴一起在院中转了三六一十八个圆圈,待到弄得她头晕目眩停下来的时候,已是被扒光了捆紧了,坐在洞房的炕上了。
炕上红毡绿被铺得软乎,被窝里正睡着她的夫君柳少爷。
五魁蒙头睡了一天一夜,昏昏如死,第二日的黄昏起来,回想往事,惊恐已去,正得得意意做了一场传奇人物、英雄壮士,却听闻柳家少爷已经断了双腿,今生今世残废得只能在炕上躺着了。
五魁捶胸顿足地后悔起来了,自己冒死抢回的女人,就是为着让她来陪伴一个不是人形的夫君吗?
如果自己不去抢救,不在白风寨编造那一番一生唯有的一次弥天大谎,女人就是白风寨的二当家压寨夫人了。
嫁了土匪声名虽是不好,可土匪却是个真真正正的男人啊!
唉唉,到底是做了一场好事呢还是做了一次罪孽,五魁眼泪就淌了下来。
这是为什么呢?
一个菩萨般的女人,人见人爱,原本是有着方圆几十里最好的郎君,是有最大的福享。
命运却如此不乖,在真正要成为女人的第一天里就遭匪抢,到了婆家,丈夫又残,这是会使多少男人愤愤不平的事啊!
五魁为自己痛恨,更为着女人而惋惜。
当女人进入洞房,看见了等待自己的是没了双腿的一块肉疙瘩。
做女儿家时多年来的蓬蓬勃勃情焰被一瓢冷水浇灭,一派鸳鸳鸯鸯的憧憬一时化为乌有,女人会想到些什么呢?
会不会怀疑起自己一个贫贱的与柳家无亲无故的驮夫冒死去匪窝救她出来的动机呢?
女人一定会认定柳家少爷的残废在前,花大洋娶她在后。
他五魁也必是拿了柳家重金才冒险救人,必定是得了柳家一笔可观的酬金。
啊啊,五魁的一切英雄行为原却是一场阴谋的大骗局了,五魁在女人的眼里将是个恶魔,是个小人,是个一生一世永远要诅咒的人了!
五魁想很快到柳家去,他要把一切实情告知女人。
但五魁没有理由去柳家,除了红白喜丧事,一个穷鬼是不能随便踏进柳家院门的。
五魁便见天清早拾粪,三次经过柳家门前的大场,或是远远地站在大场前的河对面堤畔,看着柳家动静,终一日,太阳还没有出来,村口、河岸一层薄雾闪动着蓝光,五魁瞧见女人出门散步了。
女人还是那么俊俏,脸却苍白了许多,她的双手被反拧在身后,由牛皮做的一只长手套装了。
牛皮手套上有很多系带,整齐地从手腕位置向上延伸直到肩头,不露出一丝缝隙来。
贴身的牛皮手套把女人的手肘紧紧地压在一起,就像是一根木材一般笔直。
两条绕过双肩从腋下回去的系带保证了手套不会脱落,并且手套向上一直延伸到接近肩头,上面的系带被拉紧到极限,使得女人的大臂在身后靠的很近。
这种拘束女人的方式,还是原上的第一份,不愧是柳家的手笔呀。但五魁看到女人的表情,便知道这种拘束恐怕并不好受。
女人的身旁有一位15、6岁的小姑娘,牵着一根长链子,另一端则连在女人脖颈处的黑色大铁圈上,通过拉扯链子,催促着女人快点儿走。
女人的脚踝上,锁着一条沉重的黑铁脚镣,这是中上人家给不听话的新媳妇上规矩才用到的。
快走了一会,她本来盘着的发髻松散了,蓬得像黑色的莲花。
后来一撮掉下来,遂全然扑散脸前。
女人想要将乱发甩回脑后,但终不能成功,而走在前面的小丫鬟对自家的少奶奶并无什么尊敬之情,只是自顾自地拔着路边的野花、野草儿玩。
五魁隔着河,悄悄跟着她们,又走了几十步,女人央求道:“好草儿,我累了,休息一会儿吧~你可以将我锁在树上,去旁边玩一会。”
小丫鬟遂从善如流,将女人的链子绕在一棵道旁的树枝上,锁了。便自己疯玩去了。
女人看着静止的水面发起了呆,由于链子锁的很紧,她只能在树下老老实实站着。
五魁想,那脑袋稍稍再抬高一些,就能看见蹲在河对岸看着她的自己了,但女人始终是那么个姿势。
五魁看看四周,远处的沟峁上有牛的哞哞声,河下游的水磨坊里水轮在转着,一只风筝悠悠在田畔的上空荡,放风筝的是三个年幼的村童,五魁便生了胆儿,提了粪筐轻脚挪近河边,出山的日头正照了他的身影印过河面,人脸印在女人的脚下了。
女人正发着呆,低头看见水里有一个熟悉的人脸,以为还浸在长长的回忆之中而产生了幻影,脸分明红了一下。
忙抬起头,正巧看见五魁的脸,女人的嘴半张了,却没有叫出声来。
“柳少奶奶,”五魁说话了,“大清早出来散步呀?”
女人说:“啊。”
五魁却再没了词。
女人说:“是五魁呀,多时不见你了,你不住在寨子里吗,怎不见你来坐坐?”
五魁说:“我就在寨里的三道巷住的,我怕柳家的那狗。”
女人笑了一下,但再不如接嫁路上的美妙了。五魁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似乎是肿着,他明白她哭的原因,心便沉下来了。
“五魁,你过得还好?”女人倒问起了他。
“我,我……”五魁想起自己的罪过,“柳少奶奶,事情我都知道了……这事我真不知道是那样的……你还好吗?”
女人的眼睫一低,两颗泪水就掉了下去,同时也轻轻笑了一下,说:“还算好吧,慢慢也就习惯了…”
五魁小心问到:“柳少奶奶,您胳膊上套着的皮具是…?”
女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但很快又压抑下去,她强笑着解释到:“这…这是…他…从省城看到的,便描了样式回来,找皮匠做了送我。据说是洋人的玩意,叫什么…单手套来着。”
五魁又小心翼翼地问:“柳少奶奶,这玩意会不会太紧了…?您…疼么…?戴久了总得脱下来松快松快吧?”
女人突感一阵委屈,泪水如豆子般不断滴落,她小声道:“五…五魁,你要是没救我回来就好了…他…他…简直不是人!腿断了下不了炕,天天就想着怎么折磨我!这东西让我从早戴到晚,夜里还得戴着,几乎就没摘下来过!我疼呀~疼的在炕上直嚎~打滚~求他给我松一会。他…他…就命小丫鬟扇我的脸,掐我的肉,还用丫鬟的臭袜子堵我的嘴……呜呜呜,五魁,我太苦了…”
五魁听了心如刀绞,就要从河面的列石上跳过来帮她松开,列石被水冲得七扭八弯.过了一次,没能跳过,女人说:“过不来的,过不来的!”
女人越说过不来,五魁的秉性就犯了,他偏要证明能过来,他后退几步猛地加力一个跃子跳过来。
但当他将手伸向她的肩头时,又迟疑了——毕竟这是柳家的事,他一个无房无业的氓流,有什么资格插手呢?
女人也劝道:“五魁,你莫犯浑,让他知道了,非找人打你哩。五魁,你斗不过他的…算了,算了,这都是命呀…”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了会,女人又问道:“你住在三道巷,我几时去谢你,你和你哥哥分家了吗?”
五魁:“我一个人过的。我那地方脏得没你好坐的。”
女人说:“那你就常来我家喝杯茶呀!你对柳家是有恩的人……以后听到狗咬,我会出来接你的。你先走吧,一会儿草儿该回来了,看到你在这,不好…”
于是五魁只能讪讪地走了,走出了十几步,回头看女人还在树下,半边乌发遮盖的脸上无声地闪一个笑。
五魁记得了那个眼笑起来特别细,特别翘。
女人见五魁好一会还在回头看她,脸上的笑便有些僵,却更有了一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