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还不到下班时间,任凭就想着去看柳钦佩的事,于是从抽屉里取出五百元钱装进提包内,快到六点时他叫徐风下楼,然后到司法局接了李南山。
南山虽然比前两年稍胖,但依然英俊潇洒,个子有一米七五上下,不高也不低,戴一付金边眼镜,脸蛋漫长,皮肤白而不腻,头发中分为二,不知这种形象在女孩子眼中怎么样,反正在任凭眼中他是标准的美男子。
但是有一个铁的事实,李南山的艳遇远比任凭多得多。
因为任凭身高才一米六八,照时髦女郎的说法是三等残废,脸蛋又是温柔敦厚的圆形,不大受女孩子喜欢,所以他总是羡慕李南山,大学时李南山刚开始年龄小,不开化,常常有漂亮女生找上门来,他总是以礼相待,从没有非分之想,有时候女生提出和他去看电影,他就推托说要上晚自习而婉拒,而任凭是老大哥,当然在男女之事上成熟得早一些,于是就趁机想揩点油,说他不去我去,我请客。
女生有时拉不开脸面,就跟他去了。
但是往往是走到半道,那些女生就找个理由开溜,弄得任凭的信心大受打击,好多次发誓以后再也不想女人了。
可是发誓归发誓,没有两天就又做梦和女孩子亲热,醒后发现内裤上有热热的湿湿的腥腥的东西。
后来上了大二,李南山就开始有这种意识了,这大半的功劳应该归功于任凭的性知识讲座。
任凭虽说是农村来的学生,但是他对性感兴趣,常常看些《生理卫生》、《新婚必读》之类的东西,高中时有幸看到了手抄本的《少女之心》,况且还大着胆子进行了改写和演绎。
那时也就这些书可供参考,当然他也知道有个弗洛伊德,有个蔼理士,但那是后来的事了。
凭着那几本小书就可以蒙那些尚在性朦胧阶段中的学弟,晚上熄灯以后,任凭就开讲,但是只讲十几分钟就嘎然而止,弄得那些正支棱着耳朵听的可怜的学弟们百般哀求,他才饶上一段。
就这样讲座开了一个多月,他们寝室的同学个个都是这方面的“专家”了,寝室室友的恋爱成功率大大提高,他也成了班里男同学中的“香饽饽”。
现在想想也确实有些可笑,但是在那性教育严重缺位的年代里,任凭还真开了这方面的先河,如果有什么野史稗史的话,还真该给他记上一笔。
李南山在大三的时候,同时和三个女孩谈恋爱,有两个是外地的,经常鸿雁传书。
一个是本校低年级的,李南山的星期天主要是和她共度。
下课以后,任凭和其它同学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有没有李南山的恋爱信,一旦发现,大家一哄而上抢夺之,李南山当然最着急,也参加无奈的哄抢,但是信到他手里可能已经是皱皱巴巴了。
于是拆开信后,他就被要求高声朗读,但他总是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念上几句,当然不包括“海枯石烂心不变”、“你是太阳我是月亮”之类。
有时任凭趁其不备一把夺回看上几眼,李南山半恼地再夺回。
那时也不讲究隐私权之类,只是觉得很快活。
车子进入了本市最宽的一条大道,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各种各样的车辆往来穿梭,不知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
路上行人匆匆,车前不时有骑车人闪过,特别是路口处,常常有一两个骑车人象过五关斩六将那样在汽车前招摇过市,弄得徐风不得不猛地刹车。
徐风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
人说当司机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不知真伪。
因为司机的工作让人着急,这种着急可以导致两种结果,一种结果是能磨平人的性格,什么时间都不急不躁,象一头老牛;另一种结果是脾气更加暴躁,本来是一个很平和的人,开一段时间车以后,就学会了骂人,甚至下车和人打起架来。
不知徐风属于哪种情况,也许原来是很温和的吧。
李南山看了一眼闯关的骑车人说:“素质太差。中国经济发展了,但是有些人的素质跟不上。”
“这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中国的国情是自行车大国,大量的上班族还是以自行车为代步工具,而官方则不考虑这种情况,一味地拓宽快车道,将自行车道挤得快没有了,自行车向哪里去?当然乱闯红灯是不对的。还有,有些当官的颐使气指,横冲直撞,甚至占用人行道,高声按着喇叭前行,好象是封建时代的官吏前卫高喊“回避”的样子。那些人才应该提高素质。”可能是因为任凭前几天还在骑车,所以站在骑车人的立场上。
也许他本来就有平民意识。
“要我说,应该制定撞了也白撞的制度。有些骑车人为什么敢闯红灯?就是因为他认为汽车不敢撞他。”徐风是完全站在司机的角度说话。
“也许任何一个问题都是这样吧,站到什么立场上,就说什么话。外国的总统选举为什么得到半数的票就可当选?因为选民来自不同阶层,各自阶层为各自阶层说话,所以什么时间也不会整齐划一。所以你们说的可能都有理。”李南山对此问题作了个总结。
汽车这时走到了道路的尽头,在李南山的指引下右转进入了一条仅容纳下一辆车的胡同,周围都是低矮的平房,在黄色路灯的照耀下,房子的山墙上的毛主席语录依稀可见,看来这房子有些年头了。
高楼大厦的背后也有低矮小屋,繁荣富强中也隐藏着贫穷落后。
李南山介绍说:“这房子是作为八棉的职工集体宿舍用的,是五十年代的建筑,早就该拆迁改造了,但是由于这几年纱厂不景气,职工集资建房吧,每户就要拿七八万元,工人们大都下岗了,到哪去拿这七八万块钱?又不能去偷去抢。所以就一直这样存在着。”
“你怎么对这个厂这么熟悉?它好象跟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啊。”任凭禁不住问。
“这你就不知道了。你可能和他接触的少。柳钦佩在厂法制科干过一段时间,老是往司法局跑。国有企业机构繁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从这点上说,他们也很难搞得好。”李南山边说边探头向前看,忽然他指着一个有微弱灯光、又挂着竹帘子的门说:“就是这,到了。”
任凭随李南山下了车,让徐风在车里等着,他和李南山缓步向那个有灯光的门口走去。
这是一排平房,柳钦佩的房子在这排平房的中间,这时他们听到一位女子在嘤嘤哭泣,不用说,肯定是柳钦佩的妻子了。
任凭心情猛地灰暗下来,胸口像是被揪着一样难受。
他的心肠软,平时参加不认识的同事的追悼会还要流泪,何况这是同窗四年的同学!
李南山喊了声:“刘咏梅!”哭声依旧,好象因为过度悲伤,听觉迟钝了,又稍大声喊了两下,哭声才停止,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中等个头、短头发、四方脸、大眼睛、满面泪痕的女子来。
见是李南山,忙向屋内让,李南山向他介绍了任凭。
任凭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床上的柳钦佩的遗像和骨灰盒,他和刘咏梅握手的时候眼泪已忍不住流了出来。
刘咏梅让大家坐在床上。
这是一间大约十平方米的房子,由于潮湿,散发出一股霉味。
四周的墙上污迹斑驳,好象有很多年没有刷过了。
房间的西墙边,放有一个铁皮煤炉,上面坐的铁锅里剩有残羹冷炙,也不冒烟,看来煤火已经灭了。
靠东墙放有一张双层木板床,上层有一个约六七岁的男孩,在被窝里睡着了。
下层胡乱地放着两条没有被罩的被子,床头放着柳钦佩的骨灰盒和遗像,像不知是什么时间照的,他穿着一件白色短袖上衣,表情里有一股傲气。
骨灰盒在遗像的后面,呈金黄色,象是金碧辉煌的楼阁。
这真是一种灰色幽默,活着的时候住破旧平房,死了却能住崭新的楼房。
靠西墙的墙角放一张三斗桌,三斗桌上放着屋内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一台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其它还有简易折迭柜等。
反正整个房间塞得满满的。
李南山还没说两句话,柳咏梅就又哭起来,这次和上次哭的不同,这次是哭着说着。
“我的命……咋恁……苦啊,二十岁……结婚……碰到一个……虐待狂,差点……没把………命搭上,闹腾了……三年……三年啊……才把婚……离掉。看着他人好,考虑了一百回……才下了决心……再嫁,唉!我咋恁糊涂哩!他本来………本来也是为了孩子好啊!我跟他生啥气啊!我糊涂!我糊涂!”
她哭着,说着,先是哭自己的苦命,后是哭自己的悔恨,哭到后来竟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任凭和李南山二人连忙劝阻。
任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顾跟着掉泪,还是李南山这时候说话得体:“嫂子,这也不能怪你,飞蛾扑火,那是自己献身光明,他去了,但是灵魂得到了安宁。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要节哀啊!他去了,就让他去吧。但你们娘俩还得活下去,特别是孩子,还要把孩子抚养成人哪!”说着就从上衣兜里掏出几张一百元的钞票来,递到刘咏梅手中;任凭见状也赶忙掏出五百元钱,也塞到刘咏梅手中,刘咏梅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光是嘴唇歙动,就是说不出话来。
是啊,如果那天有一张这样的人民币柳钦佩也不会死,有时钱还真是珍贵,钱可以买命。
任凭想起以前在县里的时候有一个同事,因为患有心脏病,所以兜里总要装上两千元钱,还解释说万一不幸哪天在大街上昏倒,这就是送医院的救命钱。
刚开始大家觉得奇怪,后来想想不无道理。
二人又将刘咏梅安慰了一番,正准备走,外面又来一位中年男子,在门口问道:“柳钦佩在这住吗?”
任凭出去找寻声音,却见是自己大学里的同学崔子建,二人连忙握手,接着李南山和刘咏梅也从房间内走出来了,李南山一边寒暄着,一边向刘咏梅介绍崔子建,崔子建进到房间内,照例安慰了一番,然后掏出三百元钱来,放到刘咏梅手中。
几个人也劝说了刘咏梅一回,便起身告辞。
任凭向刘咏梅说道:“你吃饭了没有?咱们一起去吃个饭吧。”
刘咏梅说:“没有。但是我也不想吃,你们去吧,让我再守他一会儿。我对不起他啊!”说着又哭。
“现在先别说这个了,你的身体要紧。再说还有孩子呢。把孩子叫醒去吃饭吧。”任凭说着,用一只手轻轻地拉一下她的衣袖。
李南山、崔子建又劝了一回,但刘咏梅执意不肯,只好作罢。
于是三人向柳钦佩的遗像鞠了三个躬,又辞别了刘咏梅,就向汽车走去。
李南山提议说让任凭请客,理由是他刚当上处长,崔子建也附和着。
任凭说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崔子建推来自行车,徐风打开后备箱,将自行车嵌在里面,三人上车,任凭摇下了车窗玻璃,将手伸出来,只见那只手摇了两下就消失在夜幕中了。